“你还未死心?”
因仓术心灰意冷而愈见残败的首阳堂中,一句饶有深意如暮鼓的低语久久回荡。
仓术漫不经心地抬眸,神情浅铺上一层惶惑,“龙池?”
殿中毫无回响,徒留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静,他不禁站直了身子向后挪着,心中紧张与畏惧混杂,只能虚张声势,
“龙池,你出来!”
龙池仍然在吊着仓术胃口,他的身形在殿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并未亲临,却又无处不在,更让人感到蹊跷惊悚。
“若我能帮你布上一局,而你需付上代价,你可情愿?”
龙池的话带着些利诱,飘忽于中堂,在仓术耳畔好似恶魔低语。
“龙池仙翁不一向是共主的拥趸么?”仓术险些被攫走了理智,勉强摆脱,才试探道。
“人人皆言,我拥护共主,也不知是从何说起,”龙池冷笑一声,“这些年,我可曾有丝毫助她?”
仓术闻言如芒在背,细思道,“你,你替共主摆脱情劫,又施阵法召唤她,毁我大计,难道不是在帮她!”
惊惧之中,仓术紧紧盯着龙池的神情,只觉龙池的双眼一改往日的儒雅温润,取而代之的是疏离淡漠,好似有极度的威压从天灵向下,要将他碾做肉泥。
“断情,于她是毒手,从来不是解药——”
龙池的语气中尚带着些唏嘘,却又猛然顿住,像是从陷入沉湎之前回过神儿来,
“如今,连吕泽都不愿帮你,只有我,能盘活你的这局死棋。”
龙池话音未落,仓术的脑海中响起远山雷似的轰鸣,一阵高过一阵。
他无从思考,甚至被斩断了一干思绪,如同他手下那群傀儡,点头应道,
“是,仙翁……”
——
如今的人界,半壁江山战火连天,唯剩寒武城下的北疆,兵家不争,倒成了一片世外桃源。
世代居北疆者,耕织劳作自给自足,已将从前荒漠戈壁似的地界,开垦作一片绿洲,甚至生出一汪月牙泉,就依着那座古旧的将军阁。
说是将军阁,阁中却并无将军塑像,也无后人拜祭,真正承袭香火的其实是阁外那棵繁盛的三桑树。
古书有云,昆冈三桑,叶状如掌,其枝油润细密,广若袤云,四季苍青,六百载得道,能结珠玉,通天地冥府,幻化所成的三桑神君容貌非凡,福泽深厚,愿庇佑苍生。
近百年来,战火四起,百姓流窜,不少流民逃至古称灯影乡的荒原之内,误打误撞在这废弃的将军阁外,发现了形似古籍记载的三桑树。
可惜这北疆的三桑,只是在这荒漠中长青,从未结过明珠,百姓虽不笃信,却也拿它当个宽慰,世代供奉。
可惜一朝天灾,传闻昆冈山上三桑树倒,下世更有末日之象,黎民蒙难。
原本北疆众人仍庆幸自己眼前这株三桑无碍,却在短短数月之后,青天百日之中,见证了它于一息间历经荣枯。
三桑满树苍翠的叶,在盘旋落地的一瞬便化作飞灰,混入众人曾供奉的香火,碾作了毫不起眼的尘泥。
众人还未来得及唏嘘,只觉天地变色,头上一道阴影逐渐笼罩而来。
随着一声清亮的啸声,一只凤凰神鸟正落在三桑树的枯枝顶上,鸣声阵阵如泣血,引来百鸟盘旋上空,半晌不休。
这胜景,不知为多少游走的诗家词人造了佳句,为多少佚名的故事添了传奇。
……
灵希与凌煦并立于三桑树下,二人曾亲见这株三桑遗枝,从刚扎根时的孱弱不堪风雨,到年复一年的茁壮苍翠,如今却破败得像封存于陨城的一座座宫阁。
安乐子早早便察觉到二人神息,却仍慵懒地高踞在三桑树最远一处枝桠。
她已然被师父的遗志所困,被师父的枝干所囚,被师父的呵护所伤,甘愿日复一日只身活在臆想里。
灵希掌心轻拍三桑树枯槁的枝干,出神想着,浊气汇聚于此,下世清气盛极,不知那混沌里满当当的浊气能不能吃人……
凌煦立在灵希身后。灵希越是对极天香火日日关切,他就越发为她的犹豫迟疑固步自封而心神不宁,
“困住盘古,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你没想过——”
“回极天日复一日守着他悟道么?”灵希侧过脸去,利落出声打断了他,“你就这么想帮下世摆脱我?”
凌煦高声道,“不,下世是你的后盾!不该——”
不该是她的敌人……
但凌煦熟稔那段灵希被下世屡次辜负的往事,他做不到扒开她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生怕让她再痛上一次。
可他不明白,如果她对下世毫不留恋,就该杀了荏染回到极天,就算倾覆下世也比僵持要好,
“你毫无意义地在此蹉跎,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执拗地拽上灵希手腕,迫使她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为什么?
她还当凌煦一早就知她是为了什么……
灵希缓缓掰开他的五指,冷笑道,
“盘古笃信愚民之策,从前我不愿妥协,现在你瞧,这信众香火,全都是我的!我这样听他的话,他总该留我一命,我贪生怕死,这理由够了么?”
凌煦的双手颓然垂下,“若你随随便便就能信那胡吣的愚民之策,还何来这三场赌局。”
可惜,在这场赌局里,他看似是局中人,却又从来都被灵希隔绝在命运之外,外头是能绞碎万物的风壁,而他,只配在暴风眼里旁观。
他长叹一声,今日是他心急,惹她意乱。
只是近来浊气日渐加剧,灵希能虚耗的时日无多,他不希望她有半分羁绊,如果他是,他还不如早早就沉水东海献祭寒山。
凌煦转而望向将军阁,不知其间尘封的好东西是否都已被抢掠一空,“进去看看?”
灵希蹙眉,不耐烦地望向那座小楼,思绪却意外地立刻被泛着石青的砖瓦攫住。
时移世易,天地之间,唯有她与这里共享一段记忆,成了别人不曾了解的秘闻。
她抬手,却又在将要覆上锈迹斑斑的门闩之时猛然顿住,近乡情怯之感油然而生。
她忽得低声道,“你说,此时与彼时的我,到底哪里不同?”
凌煦被这话问得心尖发颤,不免动容。
原来连她也会恍惚,不知自诩微末的玉灵子、渺小庸常的凡人、搅弄朝野的国师、为人所伤的苦主、惩治恶人的利剑、高高在上的天地共主……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亦或许,有多少种境遇,便有多少个她,连沧海桑田都变数穷极,又何须苛求她一成不变?
可未等凌煦出言宽慰,灵希干脆收回了手。
灵希心下笃定,这将军殿祭奠的从来都不是共主,也早就不是她的东西了。
“走罢——如今万万人都不入我心,我比不得那灵希将军,好歹顾念一方,也得人真心赞颂。”
她潦草地再看了一眼身旁的三桑,再未多言,拂袖将凌煦带回阁中,不在话下。
……
待灵希与凌煦走远,将军阁窄小的木门缓缓掀开一道缝隙,一双澄澈的眼睛谨慎地向阁外探去。
眨眼的功夫,一道身影灵活地从阁前一闪而过,在北疆微弱的日光映射下,影子越拉越长,直到与三桑巨树的阴影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