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的小巷,香港的杀手,逃命的小兰,还有尖锐的弩箭。
唐小虎不知道那是被篡改的记忆,还是虚妄的梦境,消毒水味道萦绕在鼻尖,他仔细嗅闻,又变成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腥气逐渐真实而浓重,梦中一击致命的箭矢失去了本应有的杀气,□□的主人不是身强力壮的过山峰,而是一个身负烧伤和枪伤的伤患,病态过给那几簇箭弩,唐小虎轻易躲过,直接上前拳头招呼。伤口带来的剧痛激发过山峰求生的斗志,他抽出短刀近身肉搏,不顾一切地在唐小虎身上留下道道血痕,直至双方鲜血淋漓,谁也不敢停手,拼着一口气将对方置于死地。
一个为了证据,一个为了活人,彼此分明在眼下目标上毫无利益冲突,但将视野放宽至整件事情上,又的确存在必杀对方不可的理由。
路灯悬在头顶,蚊虫聚光飞舞,不时碰撞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路灯之下,人命厮搏,刀刀见血。
唐小虎渐渐没了时间概念,眼前视线被红白模糊,当刺目的光线杀入昏黄,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这缕思绪一闪而过,那些朦胧的幻影突然充斥大脑,又迅速消退,随着几声严厉的暴喝,他双眼一翻,失去意识。
不知昏睡了多久,他的耳畔响起闷闷的说话声,仿佛一层牛皮挡在中间,那些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似乎是医生的话:“没有生命危险了……但是受伤较重,等他醒了再问吧。”
*
对于这个回答,专案组一点也不意外,蒋天手下头号杀手过山峰那边,也是一样的德行,那位伤得更重,手臂和脸都烧伤了,现在躺在病床上,仿佛鲜制木乃伊。
“黄瑶去看过了没有,家里是否有缺少的东西?”
带队的张彪对纪泽道:“物件倒是没丢,秦主任寄过去的邮包也齐全,但是家里的狗笼子空了——不过瑶瑶也解释了,狗是上次她回家开门时窜出去的,这几天一直没找到,应该没什么事,再过几天,狗在外面饿了会自己找回家门的。”
纪泽也算听见一个沾点儿可爱的事,笑眯眯问:“噢,什么狗嘛?这么机灵。”
是一只长耳怪叫驴。
陆寒的嗓子已经大好,但还是不能长时间说话,向局里打了报告要求归队,但鉴于他母亲的情况,也不好让他日夜守着案子出外勤操劳,便给他安排去了内勤帮忙,他这边照顾母亲睡下,顺路下楼摸到谭思言的病房询问笔录。
“凌晨接到黄翠翠的电话,一听是她,我赶紧录音,我是真怕再出事,像那天一样。”谭思言自凌晨到现在,睁着双眼一直没休息,心中隐忧不绝,“她说,我可以将收集的证据交给专案组,如果又是泥牛入海,那她有别的办法。”
他有些后怕:“我听那个意思,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小陆警官,你知道的,黄翠翠办事有点……”
评价不好出口,但懂得都懂。
还真是多亏了谭思言,昨晚张彪带队取回秦瑾放在黄家的证据,督导组连夜速览硬盘和复印文件,却感觉所有证据都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鸡贼,这些证据可以锦上添花,但无法雪中送炭,也就是说,有了这些,依旧无法立即对赵立冬采取留置措施。
秦瑾的证据用来确认工程项目流程中的违法行为;李响的证据为赵立冬等领导班子超标违纪宴请、结党营私的罪证添砖加瓦;谭思言则钉死了赵立冬收受贿赂公器私用的罪行。链条逐渐清晰,这才有了今早抓捕之举。
“有没有其他人举报啊?”谭思言打探,随即叹道,“可能没有多少人敢的嘛,之前金莲茶楼老板去举报,都把后事安排好了……”
陆寒正要答话,被一通来电铃声打断,他走出病房接听:“师父,什么事?”
安欣先问候了一下陆母的情况,说道:“正好你在医院,李有田送医了,你去盯一下。”
“李有田?之前莽村的村主任?他——”
“他儿子李宏伟过来自首。”安欣思索数秒,决定实话实说,“李有田又气又惊的,一下子就过去了。”
陆寒听安欣身后的背景音里有几声呼朋揽伴的吆喝,推测队里估计要出外勤抓人。
“秦主任提供的证据中牵涉了强盛集团,我们这就去带人。”
陆寒兴奋起来:“带高启强吗?”
那倒不是,带的是现任集团总经理高启盛。
*
高启盛将印有“京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出院纪念”字体的帆布袋扔到一边,这是黄翠翠给他的,他揣测了一番,觉得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开嘲讽羞辱他一下。
他到底有没有精神病,这女的心知肚明。
秘书从办公室开始欲言又止,最后眼见他上了车,才开口:“高总,有风声说专案组那边——”
“不用管,我出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这话像极了准备畏罪潜逃的,但高启盛绝不会放下公司和高家独自离开,他已经收到手下消息,宋志飞偷走的账目备份,让他放在了情人家里,高启盛准备亲自带人取回来。
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前挡风玻璃隔绝了一部分阳光,可他仍觉得睁不开眼,今天又是个好天气,跟八年前那天一样的阳光灼烈,高启盛压下心头的气燥,右手摸着安静的手机。
终于,心中隐秘的梦魇不请自来,他接起黄翠翠的电话。
“接得这么快?”那边的声音明快,“知道我要给你打电话?”
高启盛皱眉,有种不祥的预感:“账本在你手里?”
“叫你的人别去为难人家了,账本我已经取走。”
预感化为现实,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知道北岸灯塔吗?”黄翠翠说道,“你自己过来,我有点事情要跟你了结一下。”
她最后补充道:“不要报警。”
*
毕竟报了警就不好跳海起死回生了。
站在数十米的顶层远望海际,风急浪高,飞鸟云集搏浪,是京海一大壮景。
高家查过黄瑶学生的家庭背景,只顾着调查学生的母亲,却忘了林娇逸还有个特务式接头交往的地下男友,也许是他们并不在意孩子间的打闹,轻视了这层关系。
黄翠翠不一样,她要拉出祖宗八代的关系网才能放心,没办法,京海遍地是杀机,她很担心有人借机利用女儿,甚至对女儿不利。
挂掉电话,她正准备关机,另一通电话铃声骤然响起,黄翠翠犹豫几秒,选择接听。
她说话委婉而迂回:“我不知道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孟钰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酝酿数息,说道:“我刚刚和杨健聊过,他说,他退出警察队伍,投靠高家,都是为了配得上我。”
“他胡说八道,就是想给你忽悠瘸了。”黄翠翠道,“是他自己利欲熏心,拿你做借口。”
“我知道,就是……”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有别的正事儿吗?我这边挺忙的,情感生活要不咱们过后再聊?”
好了,现在这话既不委婉,也不迂回。
“翠翠!”孟钰那边传过来脚步行走声,她压下嗓音,“你到底在哪?大家都在找你啊。”
黄翠翠略一思忖,试探了一句:“孟书记在你身边吗?”
孟钰应声称是,按照她的请求,将手机递交给孟德海。
“孟书记,闲话少叙,我想请问一件事,您不回答也行。”黄翠翠不等孟德海开口,直接抢来话头,“您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
她又问:“高启盛告诉您的吗?”
孟德海只有呼吸声拂过,没有回答,半晌才叹气,告诫二字:“翠翠,慎重。”
“您别拦我,我不想再拖了。您放一马,我这边就守口如瓶。”
八年前孟德海借黄翠翠为纽带与高启强有过合作,她暗示到这个程度,他听得懂。
黄翠翠立刻挂掉电话,关机拔卡,将指腹大小的手机卡抛扔出去,越过围栏,没入群浪之下。
*
旋转台阶螺旋向上,愈向顶端,收缩愈窄,高启盛攀阶而至,看见一个略显萎靡的身影坐在地上阴影中。
黄翠翠脸色极差,扶墙站起时背对着他,掩蔽脸上因剧痛而导致的扭曲狰狞,汗水顺着颈侧流下,海风拂过,徒留一道盐迹。
高启盛心里泛起闷滞的痛苦,他觉得黄翠翠选在这里,是为二人选了一个同归于尽的好地方。
黄翠翠缓过劲儿,慢慢直起脊背,迎面撞上黑洞洞的枪口。
她不止有一点无语:“我是说,你我了结一些事情,不是让你了结我的命。”
“你逼我的,黄翠翠,我说过高家就是我的命,谁也不能动,谁搞高家,我就搞死他。”他站在阳光下,眸色中闪过一寸金赤交加的血光,他上前一步,枪口抵在她的左胸口,撞上硬物,高启盛唇角笑得诡谲,“备份在这里,是吗?”
“宋志飞还挺能撑,今天上午才交代备份的事,要不是我赶在专案组前面拿走,你们已经全公司被铐了,不谢我就算了,怎么这样对我?”
“你拿走备份是为了高家吗?”
“噢噢,不是。”
高启盛咬牙切齿,目露凶光:“那我就该杀了你!”
他手中枪口用力顶进几分,黄翠翠目前气虚血亏,很是怕晒,顺势往后退几步,再度钻入阴影,平静道:“那你呢?”
“强盛集团的账,我一个人担着。”
“你一个人担的起来吗?”
“那你和我一起担着。”他面容发冷,“我们一起赴死。”
“你好像有点语言刻板行为,一靠近我,就会立刻触发同归于尽之类的关键词。”她疲惫了,“既然如此,咱们反正要一起死了,能不能彼此冷静些,说点别的事?”
高启盛瞳孔微缩,唇峰轻颤:“我们有什么别的事?”
“你雇佣枪手往蒋天身上栽赃……”
“不是我雇佣的。”他打断黄翠翠的推测,“蒋天从香港雇人,原本要杀我哥,我安排了声东击西,让我哥金蝉脱壳,我原本就要往蒋天手下项目的工地里去,我不知道你也在那。”
当时黄翠翠追着过山峰往他老巢跑,两方相遇,竟是意外。
“那么——”她又提到另一件事,“你什么时候跟孟德海见面的?”
【勾搭】这个词不好听,黄翠翠贴心地换了一个,高启盛不领情,他没有穿西装上衣,只着一件深灰的衬衫,袖口挽至小臂,精瘦的小臂肌肉如临大敌般紧绷着,他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黄翠翠感觉胸前持枪的手软了一分,她目前无力缴械,便紧紧攥住那只手,缓步逼近,硬是将他从阳光下倒逼进阴影中,她站在风口,黑发飞扬,“还是说,你和黄部长见过了?”
否则的话,唐小龙为什么突然在她面前提起孟德海的舅舅?
风浪灌耳,以至于她没听见塔下数辆公务车警用车次序急驰冲来。
高启盛终于开了口:“是我报的警。”
“你不讲道义,骗我啊?!”她目瞪口呆,随即发出邪魅狂狷的怪笑,“那就好,不然我心里怪过不去的,其实——我确实拿走了备份,但目前备份确实不在我手里。”
高启盛攒眉,两只眼睛遭到眉毛牵扯,在镜片后放出盛怒的火焰:“黄翠翠!我不亲手杀了你,我死不瞑目!”
她斯文讲理,完全不像他那般气急败坏:“这话说的,你瞑不瞑目,都要拉火葬场烧了啊,实在不行睁着眼睛烧,一样的,再不行就把火开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