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没有狙击位置,楼梯逐层收窄,易守难攻的地方,警方只能全副武装徒步往上爬,还没上到顶层,耳中隐约听见高启盛这句气急败坏的狠话。
他们没有贸然强攻,好在上面也并未传来枪响,透过扶梯镂空,负责侦查的队长大致看了一眼情况,向百米开外的临时指挥所简单汇报,立刻率队撤退。
“不能强上,有枪,有人质。”
纪泽对二人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但了解得还不够多,他无法像郭副局那样直截了当地直击灵魂:“谁挟持了谁?”
队长迟疑了一下:“枪在男的手里,但男的拿枪的那只手,在女的手里。”
郭文建了然点头:“我明白了。”
纪泽:明白什么了?你们京海经常处理这种劫持人质的案子吗?
“另外,要马上调海警过来做好准备。”郭文建话音刚落,一辆白色公务车从武警身边开过,扬起灰黄的尘埃。
李响仰头目视灯塔,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指挥的领导身上。
“安欣去监狱那边提审旧案嫌疑人,工作多,走不开。”纪泽说道,“是他推荐你。”
他理解李响之前疏离客套的顾虑,那绝不会是懦夫的退缩,反而是冲锋前的蓄力。
旁的话不必多说,李响接过张彪递来的耳机,再度将注意力转移上去:“他们两个提出诉求了吗?”
“没有,看样子还在对峙交谈。”
李响看了眼手机显示屏的时间,惊讶道:“黄翠翠和高启盛有什么聊的?按理说该打起来了啊。”
许是侦查队长将风语错认成了人言,二人没有交谈,目前正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黄翠翠将手指卡在扳机环内,死死反勾住他的食指,高启盛指尖发白颤抖,十指连心,搅扰着心脉一同共享这份紧绷的痛感。
“你没有话要留给哥哥吗?”她镇定自若,“你没话跟我说,总会有话跟他说。”
“我有话跟你说。”
“如果只是单纯想跟我讲述你对我的恨意有多深,就不用说了。”她十动然拒,“我把手放开,你不要开枪。”
她慢慢松手,将手指放在胸口,解开拉链,枪口随着她的异动用力顶了一下,以示警告。
“我拿手机,你紧张什么?”
手机屏幕闪烁了一下,她伸臂前探一步,将手机放在高启盛耳边,他死死盯着她,直到一声呼唤闯入耳膜,那双泛着赤红的双目顷刻间浮起一层雾气。
“……哥?”
不知道高启强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高启盛忽然抓住她的手,抗拒地推开,黄翠翠跟他对抗角力,死死地将手机保持在原位不动。
高启盛几乎被逼到崩溃边缘,他突然大口喘息着,用了十成力,拼命般掰开她的手,酸胀滚烫的眼珠稍动,目光瞥在手机屏幕上,喉结滚动,蓄饱的泪水夺眶而出。
黄翠翠听不见高启强在那边说了什么,但瞧他那副模样,推测电话那头开局肯定称呼了一句“阿盛”。
“你可别舔我手机屏幕上,我还得擦,怪膈应的。”
高启盛头痛欲裂:“黄翠翠!”
他将她的名字怒喝出口,仿佛出了胸中一口恶气,然而效果不尽如人意,他仍觉浑身空荡荡的飘忽着,那是一种不着实地的千百倍痛苦。
“一句话都不想留吗?好吧。”黄翠翠收回手机,毫无顾忌地直视那张阴鸷而偏执的脸,她侧耳仔细聆听周围环境音,听到了缓行攀阶的脚步声,“好像有人上来了。”
一道冷意顺着高启盛的静脉爬到耳后,他忽然感觉浑身发麻,不知是哪里隐隐作痛,竟致他撑不起脊背,微微弯了腰。
“你怎么了?”
他发出一声嗤笑,挑眸看她,原本秀气乖巧的眼睛散发着浓厚的煞气,却莫名又带着无奈:“黄翠翠,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杀你。”
“你之前说过原因了,我知道。”
高启盛冷呵道:“你知道个屁!”
黄翠翠还没嫌他粗俗,另一个声音随风而至,语调轻松:“怎么,又吵起来了?”
*
李响从扶手后面探头探脑,好像不是来缓和气氛解救人质的,像是打着串门的幌子过来蹭饭的。
黄翠翠循声看过去,发现他的脸色较之以往好了许多,看来是事业焕发第二春了。
他不上来还好,一走过来,立刻触发高启盛的既定台词,撩衣服转身一条龙动作。
黄翠翠惊异道:“你怎么在这?我们俩谁都没想让你上来啊。”
“我自己想上来,问问你们俩有什么诉求。别担心,我是来帮忙的。”他双臂撑在扶手上,一本正经,“你们两个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有什么要求提出来,我问问领导能不能给办。”
高启盛压着李响的话尾,厉声吼道:“让杨健过来!”
他一张嘴,黄翠翠立刻就明白这人肚子里打什么算盘,马上喊话回去:“不能让杨健来!”
李响身上戴着耳机设备,他尽量多近两步,希望将二人的对话传到楼下的队友耳中,然而他左脚才踩上最后一层台阶,来自黄翠翠和高启盛的双重警告叠声而至:“别过来!”
紧接着是新一轮的“让杨健过来!我要单独和他谈”和“别让杨健过来,他就是想杀人灭口”争执不休。
二人的争吵还是通过李响随身佩戴的设备传到了临时指挥所,纪泽与郭副局对望一眼,郭文建闭目调节心态。
是的,人质和绑匪之间发生争吵乃至互殴,都很正常,这是我京海市一大特色产品。
知道哥谭吗?那是个江湖人称“小京海”的城市。
信息科还在追监控,她在塔上,这附近却没有她的车,纪泽正想问一下警局那边的进展,双唇方启,不远处的灯塔顶层突然爆发数声枪响,爆裂空气的巨变同时在耳机频道中炸开,郭副局立刻下达命令:“A队赶紧上,快点!李响注意安全!”
李响来不及回应,枪声间隔处,只有猎猎海风。
他早已脱下警服交了配枪,没道理再往上扑。
走上灯塔的台阶前,他对郭文建和纪泽说:“我和高启盛打过交道,跟黄翠翠也熟悉,让我上去吧。”
他已经做好了鏖战数小时的苦战准备,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显然,黄翠翠没功夫跟高启盛在这件事上磨耗功夫,直接残血夺枪,压上全身力气控制住高启盛的手腕,枪口朝外连发数枪,后坐力震动,她虎口上的伤口撕裂剧痛,渗出几丝血迹,猩红夺目。
子弹深入钢筋水泥浇筑的墙壁,坚固的灯塔不会因几颗子弹坍塌,只簌簌下来几层墙皮灰尘,落在二人的鬓发上,高启盛的喉咙里咕哝出几句模糊的声音,她听不清楚,感觉应该是骂她的。
“你杀了我!”
李响冲过去强控高启盛,听到他撕心裂肺地吼着,高启盛胸腔震动,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骤然爆发出求死的狠力,试图将枪口推进瞄准,黄翠翠见状,反顺力一送,直接将下一颗子弹送进他的肩膀,废掉他一条手臂。
高启盛宛若无感,揽住身边的李响,咬紧牙关往护栏旁拖拽,李响要分出一半的精力去和黄翠翠一同扳枪,脚下忽然牵扯,整个人绊了一秒,黄翠翠心中警报大作,屏息忍痛,一脚踹在高启盛的髋侧,用力将仅剩一颗子弹的手枪夺了下来。
过大的惯性全部着力于黄翠翠身上,李响惊骇之下飞身扑过去,她的身形向后翻折,一道黑影却从她手中脱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抛掷阶梯旁边,正落在特警突击队长的脚旁。
“黄——”李响趴在厚实坚固的墙挡上,猛杀上来的一股盘旋海风堵住他的喉咙,硬逼他吞下余下的两个字。
高启盛半跪于地,笑得双肩抖动不止:“喊什么?她又不会死。”
李响没理他,守在下面的纪泽却想问出一个答案,他满心不解:这样高的落差,这样恶劣的海岸环境,为什么高启盛认定了黄翠翠没有死?
因为那种伴生的痛楚仍未消散,高启盛暗道,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
在备份找到之前,他绝对不会开口。
隔着单向镜,安欣看着死对头,他正颓然坐在审讯椅上,只要有人进去问询,便恢复冷静精明的商人模样。
天黑了,黄翠翠和备份都没找到,她开的车找到了,但是没用,车里啥都没有。专案组去医院问询过徐雷,这位梦中醒来强打精神的病弱总裁闭上眼睛,微笑面对生活,表现得非常配合,一问三不知。
“领导说得对,”他赞同道,“至少她不会离开京海。”
她正在城乡结合部的小店里吃番茄火腿馄饨面,脚下一只比格急得直转圈,被她一顿呲牙训老实了,乖乖低头吃塑料碗里的狗粮。
小店的挂壁电视里的本地新闻临时插播一条信息,挂出她的身形衣着,指明海域坐标,请附近渔民积极提供线索。
“下午的时候悬赏五万,现在也才涨到八万。”一道清润的女声突然出现在桌子对面,“在白道上不值钱啊,我听说05年左右,香江地下对你的人命悬赏都要开到七位数了。”
“那是他们造谣,这你也信?”黄翠翠趁她说话,多吃了两口面,“程总不是昨天晚上就回来了吗,怎么还不去自首?”
“看来黄女士对建工的情况的确一无所知,我不能什么都不准备,直接就过去吧。”程程笑道,偏头看着她手背虎口处上杂乱无章一道疤痕,“我听说高启盛把你给咬了,害的你大半夜打狂犬,这么快就结痂落疤了?”
程程意味深长道:“本想问候你身体的,看来黄女士仍旧身强体健。”
黄翠翠放下筷子,抬头看着对面这位卷发及肩的女人:“我以为是崔秘书过来找我,至少她不会说这么多废话。”
陈书婷掌握沙场,把控运输车队,连着京海大半服务区都纳入麾下,她在这家小店落座,陈书婷可以直接派人过来。
“陈总还是想再见见你。”程程抽出文件夹递给她,“不过既然你没空,那就算了,她的想法,你会明白的。”
黄翠翠将文件夹收入怀中,低头看了眼喝水的比格犬,说道:“需要我送你去警局吗?”
“不用,我开车了。”
“值得吗?”她好奇道,“为了建工的招牌,你半辈子都搭进去了。”
程程给自己倒了一杯大麦茶,朴实无华的香气冲入口腔:“你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