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强

    夜色为京海平添几分舒朗的凉意,高启强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望着由电力撑起的斑斓星夜。

    天上已经没有星辰了,他却仍旧昂首抬颌,靠在藤椅上,目光凝滞地望着,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高启兰也不知道。

    前呼后拥的保镖没有跟过来,旧厂街一片安寂,小兰提起风衣下摆,蹲在他身边。

    “去找你大嫂。”

    “大哥,我还是在这陪你一会儿吧。”

    高启兰身上发冷,她裹紧风衣领口,却无济于事,轻盈的风穿过高楼,从四面八方围堵到这个小天台上,叱咤风云的强弩之末,也不过这一方记忆中温馨的天地。

    眼下,有人毫无眼色地闯入这里,高启兰站起身,看着来人,心中升起一道尖锐的藩篱。

    “翠姐,”都这时候了,她还没忘了这个称呼,“我们高家哪里对不起你吗?”

    黄翠翠微微后倾,原本狭长的双目因震撼而圆睁:“小兰,你不会真的一无所知吧?你演的还是……”

    “小兰!”高启强打断她,黄翠翠太过擅长撕碎冠冕堂皇,上到徐雷下到晓晨,都被她戳过心窝子,“小兰,去找你大嫂。”

    他勉强做出轻松的姿态:“去吧。”

    黄翠翠拦了一步:“等等,你回屋坐一会儿吧,我送你过去。”

    他挑起眼角眉尾的笑意,对着妹妹点了点头。

    高启兰离开后,这丝笑意很快就淡了下去,黄翠翠就势将文件放在藤编圆几上,高启强一愣,笑容忽然扩大撕裂成数倍的自嘲。

    “这么快的噢。”他的眼中迸发出狠戾与不甘,“是不是太快了,翠翠。”

    他看着她:“你以为安长林会给你表彰吗?你真觉得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他们卸磨杀驴,到时候,你肯定进去,我们大家都在牢里,你满意了!”

    “我在乎的人都活着,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在乎谁?”

    这回轮到黄翠翠一愣,没料到高启强竟然在这句话上刨根问底。

    “你在乎的人,那群当官的在乎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她保持冷静,人命不等重,有的人死了,无人过问;有的人死了,直达天听。

    “只有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

    “站的越高,摔得越狠。”

    “你说错了,翠翠。”高启强凝望着她,“站的越高,摔得越响。”

    他的目光慢慢错开:“我在你身上犯了一个错误。”

    高启强一直认为黄翠翠与他有着共同的利益和敌人,可以一起对抗赵立冬。

    “实际上你对抗的人,是赵立冬身后的何黎明。”他的审视再度瞬息而至,紧紧包裹着她,“他可能会携款潜逃,你不去堵他?”

    “不着急。”她话锋一转,探寻心中那份好奇,“你为什么不问备份的下落?打算直接自首投降?”

    高启强拿起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我还有反抗的条件吗?”

    “只要我还没有死,我就永远有条路。”他签了字,长长呼出一口气,仿若将体内所有的血雨腥风吐出来,换上新的面具,来对抗新的风暴:“一条路到黑,走习惯了,换条旧路反而不适应——我当年也是个良民。”

    黄翠翠:你是怎么做到说着说着突然若无其事夸自己一顿的?

    *

    为了搜寻黄翠翠和备份的下落,警方查监控咬的很紧,同时也针对高启强展开布控,她能闻到警车的味道,第六感催促她立刻撤离旧厂街。

    “你不自首吗?”

    “我还要送你妹妹离开啊。”黄翠翠抬腿便走,将身后的笑声抛在原地。

    “翠翠啊,明天见!”他抬起小臂打招呼,双眼弯弯,将旧厂街多年来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包在眸中,那样热情而欢愉,宛若十四年前那个贫穷清白的小摊贩,“我会在法庭上等着你。”

    黄翠翠最近身边的高家浓度太高,急需清净,奈何身边还有个高启兰满腹疑问等着她解答。

    “你给我哥的文件是什么东西?”

    比格犬趴在后座,身上穿着小衣服,小衣服上缝着橙黄色的小背包,崽子刚吃饱喝足排泄过,精神充沛地跟随高启兰声音嚎叫唱戏,黄翠翠坐在副驾驶,等狗子闭嘴,才抿唇答道:“我用来当坐垫的。”

    “我虽然不参与强盛的生意,”高启兰抬手扶了扶无框眼镜,“但你不能这么敷衍地欺骗我。”

    “是离婚协议书。”黄翠翠坦言道,“我看着你哥签的。”

    高启兰默然,车载导航没有调整方向,依然按照设定的路线前行,她的话题却猛地拐了个弯:“当年孟钰为什么忽然和那个姓贺的离开京海?”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因为安欣吗?”

    “八年前二哥出事之后,我曾想走孟家的路子,帮我哥分忧,我总不能直接去敲孟书记的门,只能通过孟钰。”高启兰的声音轻盈飘扬,“我怀疑孟钰带走姓贺的女人,是因为愧疚,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她,想补偿她,对不对?”

    “我没拖累你们高家。”黄翠翠听多了暗示,对这些疑似指桑骂槐十分敏感,“我也没有愧疚。”

    “那是我们高家拖累你。”

    黄翠翠诧异地端详着高启兰,看着那层高知精英女性的面具融化一角,露出独属于高家的黑暗,她拉起副驾驶的安全带系好,轻哂一声:“你要替两个哥哥愧疚一下吗?”

    皎洁的月色和昏黄的路灯在她的眉额上轮轮滑落,高启兰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大哥说的没错,我们两家的账根本没法算——翠姐,我还是喜欢这么称呼——还是要谢谢你护送我。”

    “你想报仇杀人灭口的话,麻烦直接动手,不用铺垫那么多废话。”

    黄翠翠和高家兄弟都是这么说话的,直白且不留情面,高启兰一直处于她的安全区内,听见这类话需要点时间反应。

    她的反应中并不包括委屈的抵赖,只有理性的否认:“高家没有被上面的人践踏致死,一切都有缓冲的余地,就算为了二哥的命……”

    “你不想杀我吗?”黄翠翠出言打断,声音凝着冷气,质问道,“那后面跟着的车是怎么回事?”

    高启兰皱眉,浑身的随性抛却百里开外,看了一眼后视镜,脊背瞬间爬上悚冷:“不是我安排的!”

    恶意杀机如浪涛般汹涌而至,高启兰措手不及,险些拐入死路,黄翠翠侧身过去接手方向盘,连忙急转掉头,追咬住跟踪车辆的尾巴,与其擦肩而过,车肩嘶吼碰撞,爆发出一串刺眼的火花,零星落在地上,不过瞬秒便熄灭不见。

    两辆车各自急刹,僵持在各自的弯道处,如周旋对持的黑白两极,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下车动手,搞得黄翠翠不明就里,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停滞数秒后,在高启兰屏息之间,那辆SUV突然打了个转向,掉头疾驰离去,高启兰抓稳方向盘,灵光一闪,惊呼:“坏了,我哥!”

    一脚油门追了过去,黄翠翠晕头转向,腹中悔得直冒苦水。

    怎么又给我送回去了?!

    高启兰的车几乎与呼啸而过的警车擦肩而过,甚至提前一步冲回小巷,高启强独坐天台,气定神闲,警笛隐约渐进,那所谓正义的审判还在两条街开外,争相交错的急刹却近在咫尺,随着鲁莽的碰撞闯入旧厂街住宅楼下,本应该远去的女人再度出现在耳畔:“诶!别下车——完了!”

    这是个遮光避月的夹角处,黄翠翠靠在车旁,努力辨认那个男人,废了好一番功夫功夫,才发现这人面熟。

    “郭——郭总吧?”

    郭诚双目通红,满脸胡茬,衣领处污斑遍生,手里一把刻刀架在高启兰脖子上,叫嚣着让黄翠翠滚开。

    左瞧一堵墙,右看两辆车,黄翠翠表示很为难:“我往哪滚啊?”

    “这里没你的事!”郭诚之前被黄翠翠折磨过,对她的单兵作战能力非常忌惮,“你滚开!”

    警笛穿街而过,钻进所有人的耳朵,高启强惶然奔来,却被横在面前的SUV堵住了去路,他心急如焚,既然郭诚突然绑架,总得有说法。

    他撕扯着沙哑的嗓子,控诉高家毁了他的一切,他的生意和家庭全都没有了,连最后东山再起的积蓄也被高启强偷走,保险箱惨遭洗劫一空。

    高启兰大口呼吸,脖子上渗出一丝血色,目光追着黄翠翠,又看了一眼白色宝马后备箱。

    可惜空间狭窄,黄翠翠没办法在郭诚的注视下大张旗鼓开后备箱拿武器。

    “你儿子呢?”她怀疑保险箱里的钱是他赌狗儿子偷的,郭诚貌似早有猜测,可是他难以接受遭到儿子背叛的事实,只能将一切发泄在高家身上。

    几束警用手电的强光投过来,刺得他眼角生疼,郭诚在受惊下骤然暴怒,拖着高启兰往墙角缩。

    “你给我滚开!所有人退开!”在报复高家人之前,他必须让黄翠翠远离,谨防生变。

    黄翠翠张望地形,余光捕捉到冲在一线的安欣,回首对郭诚面露窘迫:“那我就只能踩着你的车滚了。”

    “翠翠!”高启强一时情急,仓促间叫了她的名字,暗示她不能离开,否则郭诚鱼死网破,那就连缓冲的余地都没有,“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把我妹妹放了——”

    郭诚不听这些屁话,刻刀勒进几分:“滚——!”

    为了抓捕高启强,出动了空前警力,将半个京海染成红蓝双色,除了异地军警力量,专案组和纪委专车也停在外围,以防这位掌控一市黑暗的地下龙头拼死反扑。

    高启强都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个待遇,他觉得荒谬可笑,黄翠翠踩着SUV爬上墙头,也觉滑稽绝伦。

    抓赵立冬的时候倒是很给那老登面子,怎么?赵立冬不配军警全副武装逮捕的待遇吗?

    黄翠翠蹲在狭窄的墙头,隔着警灯,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

    安欣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请各单位注意,墙上那个穿着灰色夹克的女人属于我方人员,狙击手不要开枪,直接放行。

    纪泽眯了眯眼睛,他全神贯注,想要跟上那道矫健的身影,最后还是跟丢了。

    “噢——那就是黄翠翠吗?”

    “对,是她。”李响眼中升起疑惑,她这是要往哪走?

    在郭诚的车撞进旧厂街的那一刻,最先跳下车的是一个大头黑影,由于当时郭诚还没停稳车子,那个影甚至蹒跚了两步,翻越白色宝马的车头跑开,高启兰晃了一下眼,以为那个人要冲下去对大哥不利,情急之下没注意观察前后,随之开门下车,被后发而至的郭诚劫持个正着。

    黄翠翠要去找那道大头黑影,那个人一定没走远。旧厂街没有拆建的楼就那么几个,她对这里非常熟悉,迅速挨盘摸过,在待拆的顶层楼梯间找到了他。

    所谓大头,是戴着头盔,这个装扮……很像追杀高启盛的枪手。

    黄翠翠没时间跟他缠斗,捡了块砖头,弯腰匍匐上去,加速爆冲,朝着他的小腿骨猛敲一砖,对方痛吼一声,干脆利落直接拔枪,她立刻起身顶开枪口,第一枪放空。

    枪响遽然出击,迅速扩散,毫无预兆地震动所有人的心弦,郭诚也愣了一下,不等他回神,同样的方位传来第二声枪响,不安的阴云登时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手上不受控制地松了两分力道,甚至开始发抖。锈钝的颈椎一转一滞地拧过去,郭诚只想回头看一眼,然而却是这一眼,导致一切功亏一篑。

    一只亚成年比格犬遽然越出车窗,像一颗棕白相间的子弹,照着郭诚的面门扑咬过去,犬齿猛力撕扯,生生啃下半边耳廓。

    “啊———!”

    郭诚痛苦地嚎叫,双手胡乱挥打,高启兰见状连忙挣脱控制,刹那之间,守在车后的安欣一跃而上,将郭诚彻底扑倒。

    犬吠不止,安欣一边压制郭诚,一边还要提醒后面的同志:“狗!别让狗跑了!”

    张彪单手将比格拎起来,躲开比宝的旋风十连咬,纳闷儿道:“哪来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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