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彪路过高启强,这位双手背铐的风云人物在临上车前,突然扭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友善的笑容:“官复原职了?张队——我是自首的。”
不过是穷途末路之时苍白无力的自我辩白,他见过不少死到临头还在狡辩的凶徒,张彪却在此时莫名心怀戚然,高启强像是知道他因家庭牵绊,心志不如李响安欣那样坚定,现场这么多单位这么多人,故意专挑他搞心态。
比格在他怀中奋力挣扎,吱吱哇哇地叽歪,这么一晃神,差点让狗跑了,张彪用指甲掐住掌心,让自己从森暗的心境中挣脱出来,检查比格身上有无不妥。
唯一令人费解的是狗衣服上的橙黄色荧光小背包,这个设计通常作装饰用,最多往里面塞点小玩意儿,但这个背包不仅很有分量,而且上了一把小锁头。
“这就是黄瑶同学说的,家里的狗吧?”纪泽背着手,探头瞄了一眼,狗子身上的肌肉线条在红□□光映衬下流畅强健,不愧是刚才能够负重冲刺攻击的比格。
张彪从工具箱里拿出钳子,和特警一起接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绞开小锁,一个黑色皮具包裹的加密移动硬盘掉落出来,砸在车前盖上。
“这是……”
强盛集团真实账目的备份找到了。
督导组的两名组员赶紧捧着证据回去,随队两辆特种防爆车辆护送,张彪按耐住重大进展的喜悦,立刻挥手叫了几个人,开始排查枪响的来源。
人多无内鬼,办事效率奇快,施伟最先到达现场,一个从二层坠地挣扎的影子还有力气阴暗爬行,可惜两条腿都受了重伤,只能以蠕动的方式做匀速前进运动。
击发的枪支就在二楼楼梯平台上,施伟上去提取痕迹,张彪在楼下掀开那人的头盔。
四目相对,枪手一动不动地尬在当场。
这个人对黄翠翠来说是陌生人,但对张彪来说很熟悉。
“窦勃?”
蒋天的心腹秘书,郭副局之前要借行贿案打掉蒋天,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结果巡察组一来,硬是让蒋天成功将窦勃取保候审,之后这人便在京海销声匿迹,看来这段时间,他转入暗处,负责协助过山峰,过山峰被捕后,只能亲自上阵撺掇了郭诚,替老板分忧。
张彪很不理解,蒋天和高启强这种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手下人心甘情愿替他们卖命?
这只是犯罪现场一个转瞬即逝的迷思,很快,张彪开始认真思考另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黄翠翠人呢?
时间太短,警方没来得及将整片旧厂街全部纳入监控区,经过千锤百炼,黄翠翠跑出了经验,见缝插针就能溜走。
抓捕工作已经结束,但现场的善后取证工作才刚刚开始,纪泽站在旧厂街逼仄的小屋外,向内张望:“这几次的抓捕工作都比较顺利。”
“是,主要还是领导指挥有方。”安欣开始无脑输出奉承话,纪泽听得出来,这番话并没有走心,下一句话才是真情实感,“更主要的还是领导信任,这样我们才敢毫无后顾之忧地工作嘛。”
张彪的父母妻女都被严密保护,黄瑶和陈金默纳入证人保护计划,连之前和赵立冬有过牵扯到李响,经过调查甄别后也转调纪委,光明正大地加入专案组,一切都向好发展,一切即将画上圆满的句号。
“这样,我们的工作是否就已经完成大半,只剩收尾了?”纪泽忽然扭头问他,“安组长,你说呢?”
“我觉得还差一个。”
纪泽沉吟:“嗯,还差个黄翠翠啊。”
“不是,”安欣坚定摇头,缓声肃然道,“我说的不是她。”
纪泽脸上绽放出几分惊讶:“那是谁?还有谁?”
*
京海市国际机场前站广场面积有限,入目可见拔地而起的航站楼,车辆蜿蜒不息,争分夺秒地追赶时间。何黎明坐在木椅上,指间夹着香烟,红色火星在昏暗的夜里晦暗明灭,他抬头看了天边,一架飞机正在爬升,引擎宛若蛟龙出海,发出阵阵轰鸣。
地势平坦的地方藏不住人,交错富有节律的脚步声快速逼近,直到他身后,才慢慢降速,喘着气坐到他身边。
“这个小广场的灯有点暗,可不太好找。”
“这里是机场,附近灯光瓦数是有规定的。”何黎明熄掉烟头,靠在椅背上,榨取过尼古丁的废烟从口鼻中散逸,消于微凉的晚风。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十四年前。”
何黎明愕然惊滞,喃喃低语,突然笑了一声:“对,对,是十四年前,这期间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你叫……黄翠翠,对吗?十四年前,你二十二岁。”
“装腔作势就没意思了。”她拍了拍之前蹭在外套上的白色墙灰,“你要潜逃?为什么不自首?”
何黎明完全可以最大限度地将自己摘出来,最后不过是前途尽毁,不至于有牢狱之灾,但他仍旧冒着巨大的风险做了潜逃的准备,如果不是黄翠翠来得及时,他估计已经进去安检候机了。
一定有别的事,让他洗不清身上的脏水,他现在不是21年那个即将退休的何书记,而是尚有余力拼一下进步的何黎明。
她突然颖悟,一个推测现于脑中:“宾辉旅馆的事,有你一份?”
何黎明冷笑了一下,他的心理素质不算强悍,但也不会再给黄翠翠留下什么把柄,万一她这次又带着录音笔过来了呢?
只是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一切,虽未曾明言,她心中已然有了八分定论。
赵立冬手里没有录音笔,因此需要琢磨点别的办法拉何黎明下水,如果能让上司在那场骇人的火灾中分担一个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嫌疑,也算得上阴损好用的绝招。
但是何黎明不会明牌发号施令,赵立冬明白这一点,因此……
黄翠翠想,或许赵立冬是将他们要对宾辉旅馆动手的这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捅给了何黎明,导致何黎明根本来不及反应,宾辉就出了事,如此便做出“何书记也对此知情并且默许”的印象。
但这还是无法解释她心中那股违和感,黄翠翠回首遥望航站楼,忽然问道:“宾辉旅馆的事,解释清楚就好了,就算解释不清楚,何书记有什么必要来京海国际机场跑路啊?”
难不成是对京海有别样深情?
“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警察也一直在找你。”何黎明看了一眼手表,拎着公文包,慢慢起身,向外踱步,两人步伐不疾不徐,仿佛散步遛弯,口舌却是紧绷着,“这件事,谁都不会好过。”
明明法理难容,还要一派云淡风轻,黄翠翠侧目看着他,一脸莫名:“难不成何书记以自己为饵,故意引诱我过来的?”
“虽然你我这些年从未见面,却是神交已久啊。”何黎明畅谈着,脚下一时不察,踩进碎石砖坑的裂缝,踉跄两步,刚要稳住底盘,下一步不知被什么东西又绊了一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手里的公文包也摔出去五步开外。
何黎明眼前一片模糊,目之所及的一团马赛克在接过黄翠翠捡回来的眼镜之后,才重归清晰。
四周照明微弱,这一条路又是监控死角,她仿佛在避嫌,落后他两步之外的距离,用指尖轻触示意,辅助何黎明捡回公文包。
“这地方怎么修的路?”
何黎明直起腰,置换几口呼吸:“强盛集团的项目。”
“嘿嘿,官商勾结劣质项目的又一大罪证。”
一个小插曲,之后便回归正题,他继续走向航站楼,发出一声感叹:“真没想到,你才是最了解我的人。”
“怎么说?”
何黎明没有回答,他稍侧肩膀,露出半面微笑,二人步入车道,车辆有条不紊地将乘客送到航站楼入口前的平台上,楼内大厅灯火通明,银白色的光辉从洁净的玻璃后扑出来,落一地银霜。
“黄翠翠,”即使到了这个境地,他说话还是有股书记味道,“你办事容易走极端,这样很不好。”
这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他们行事过分黑恶,她哪里至于次次以命相博呢?
机场的钟声整点报时,机械声古板冷静,撞在她心里,声若洪钟。
从见到何黎明那一刻,一直拢在她面前的迷雾渐渐散开,黄翠翠知道何黎明在打什么主意了。
何黎明手里已经没有能用的人,凭他自己弄不死黄翠翠,反过来,黄翠翠可以凭一个录音笔,让他全社会身败名裂,以一种不体面的姿态活在京海市市志中。
“何书记是觉得,我会在这里对你动手吗?”她跟上他的脚步,排在入口安检的队伍里,站在他身后,“您看,我要是在这里劫持你,这么平旷的大厅,警方在楼上布置狙击手,很方便啊。”
重要的不是击杀方便,而是黄翠翠死后,会当众复制粘贴,另起新号。
何黎明不知哪来的兴致,终于从噙着笑意的唇边挤出一句话:“我们很好奇,你的身体素质非常强悍,黄翠翠——”
他敦厚温和的目光中终于暴露出恶劣的好奇和澎湃的杀意:“你为什么死不了呢?”
队伍节节前进,很快就要轮到何黎明,他提起公文包,正准备放在传送带上,半路倏然被一股抓力挡在手腕上,他微扬的嘴角立时绷起,转头打量着黄翠翠,疑光乍现。
“老大,我还有个疑问,十四年了,一直想亲自问问您,终于有机会了。”她风情艳丽的脸上绽开微笑,在灯影之下显得肌肤如玉,唇红齿白,“何书记,你当年是说,看不出我年纪这么大——二十二岁的女人,年纪很大吗?”
何黎明莫名有些慌乱,收了一下小臂,没能挣脱她的钳制:“你说什么?”
“我问,二十二岁的女人,年纪很大吗?”
安检的队伍停滞在何黎明这里,安检员催了两句,队伍后面开始出现不耐烦的询问。黄翠翠充耳不闻,攥住他的手,连同公文包一起拉向自己,贴靠过去,继续道:“请问何书记,平常喜欢多大年纪的女人……或者是女孩儿?”
何黎明耳中犹如惊雷狂轰,他失控地深呼吸,脸色青白交加,试图用多年官场磨砺出的心脏来抵抗这股风暴。
他稳下来,不断地自我说服,这里是他的主场,只要赵立冬还没撂,他有把握让她以凶犯的身份当场死在这里。
毕竟,再怎么说,他何黎明是省委的干部,黄翠翠呢?她算什么?这些年多次濒死已经证明,她不是如李修竹秦瑾那样可以倒黑为白的大人物,再怎么令人闻风丧胆,在他们这样的高层干部手里,不过是甲壳厚实些的小虫罢了。
此时,这只小虫的爪子死死扒住了何黎明的手。
安保人员注意到了这里的异样,起身靠拢。
何黎明紧紧抓着公文包,要将其从黄翠翠的手中争夺回来,撕扯两下,他突然发现,黄翠翠双手空空,没有任何绷带。
她之前不是受伤了么?
“你——!”
嘶拉一声,皮革碎裂,拉链崩坏,他连忙抬起右手,却在公文包边缘抓了个空,慌乱间,他的右手直接探入扯坏的包内,在冲力惯性下抓住了一个冰冷的东西。
何黎明额头渗出冷汗,他想把手抽出来,惶急失措下,手指乱了章法,乱摸乱勾,套进环中。
恍惚间,何黎明看见黄翠翠对她笑,十四年前那具温顺娇媚的容颜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与当下不施粉黛的面貌重叠,再也勾不起他心中龌龊的杂念,何黎明只看到她眼底汹涌的讥讽。
这道眼色一闪而过,不等何黎明捕捉到踪迹,虎口突然被震得发麻。
“砰!”
这是一声枪响。
何黎明僵住了,他腿脚颤抖着退了半步,黄翠翠睁着不可置信的眼睛,半个身子贴着他倒下,她的手隔着公文包按住了何黎明的手指,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砰!”
这是第二声枪响。
何黎明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觉扒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失去了力气,整个人往下滑倒,原本挂在他手腕上的公文包也随之掉落,大幕揭开,他手中的□□17,冒着一缕呛人的灰烟。
他低头呆怔地看着黄翠翠,她躺在地上,痛苦地侧身挣扎,想要重新爬起来,然而一切徒劳无功,鲜血从她的口鼻中呛出,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凝成一面暗红的血湖。
惊叫刺破了机场忙碌的安宁。
“杀人啦——!有人开枪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