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浓黑似墨,杨健眺望天际,只能看见京海市几座摩天大楼闪烁着或红或白的航标障碍灯,盯得久了容易眼花,还以为那是罕见的星辰。
杨健不知道接头人为什么非要约他来机场这边,但人家给的理由很充分,自从八年前出事后,京海市的偷渡生意藏得更深,就算顶头那帮保护伞帮忙,底下也不好太明目张胆。
“上头神仙打架,咱们小鬼遭殃。”来接头的女人中等身材,说话带着临省口音,语调轻松,“先送你的东西,再送你的人,这样也是安全呢。”
杨健忽然感觉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栗着发紧,许多年前,他每次抓捕毒贩的时候,都会陷入这种兴奋紧张且略带不安的状态里,这场你追我赶的猫鼠游戏重新上演,却调换了角色,他成了被追捕的对象。
女人在前面带路,周围昏黑一片,杨健看不清她的容貌,却无端感觉她的声音有点耳熟:“走吧,老板,这边走,车在那边,从外围小路走,避开监控。”
前方停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黑色轿车,杨健脚步一顿,停在车边。他原本没必要为了这一分的猜忌驻足,杨健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么诡谲奇葩的职业病,突然问了一句:“你之前干什么工作的?”
许是当年从警生涯赋予他刻在骨子里的敏锐,常年与毒贩打交道,不警惕一些早就没命了。
那女人转过头,笑了两声:“杨主任说什么呢?”
杨健惊撼交加,转瞬镇定下来,大脑中搜索自己办过的案子,终于有了印象:“你是不是姓徐?”
“对。”女人惊喜道,“还没谢谢杨主任,帮我认定了立功情节。”
杨健彻底想起来了,八年前曹斌贩毒案,保护伞何庆伟手下的那个女人,他印象深刻,这个女人和黄翠翠一起调虎离山,把程程给送出京海。
“好不容易出来,不找点正经工作……”话没说完,他忽然哑了嗓子,自己处于犯罪进行时,哪来的立场去质问人家为何不走正路。
女人见他呆愣着,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老板,还走吗?”
杨健醒过神:“走。”
“真走啊?”她靠在车门上,令杨健无从下手,“最近潮汐不定,海面不安全,会死在海上的。”
杨健眉头紧锁,咀嚼着这句话,品出怪异的味道:“你想说什么?”
给她递话,她就真的接,直言发问:“你贪了多少钱啊?有上亿吗?”
杨健咕哝一句:“没有。”
也可以说,还没来得及有,然而在其位的迎来送往总归必不可少,谁也不能独善其身。他若有所思道:“是黄翠翠叫你来堵我的?”
女人挠挠头,所答非所问:“你母亲年事已高,你积极配合调查退赃,还有机会尽孝呢,这要是死在海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太太下半辈子怎么过。”
这句话让她一说,照本宣科背台词似的,一马平川,毫无感情起伏,杨健都听不出来这是劝谏还是威胁。
“你让黄翠翠过来。”
她自说自话:“死也要分情况,你死在海上,他们一定会往你身上推赃,你还记得曹闯吗?”
杨健有些恼怒,说话的语气不自觉严肃加重:“你让黄翠翠过来!”
她仍旧不为所动:“曹闯至少留有全尸,你不是去敬过礼的吗?你死后,会有同志在墓碑前肃立敬礼吗?”
杨健大口喘着气,肺中燥热的闷火将血液烫得沸腾起来,他在业火烘烤之上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今天堵在机场,已经无法脱身了。
“你让黄翠翠过来,”他终于平复情绪,和缓道,“我可以自首,但是我想谈谈条件。”
徐云祥终于摆脱了Siri附体式说话,语气回归人类范畴:“我翠姐过不来,她忙着见其他领导呢!”
杨健眉间皱起疑云,徐云祥越过他的肩位,向航站楼走:“走吧,我带你过去。”
那也行吧,他想,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怎么不去自首?”
“为什么?她又没犯错。”徐云祥在狱中的法律学习不达标,“而且她说,你一定会跑路,你还欠着她的特情补贴没给。她还说你抠门,连瓶可乐也没请过,只顾让驴拉磨,不顾给驴喂水。”
杨健怔了一瞬,霎时被拉回八年前那个夏天,回忆里泛着潮湿的闷热,尘封多年的记忆恍若昨夜,那时候没日没夜的忙,提心吊胆的累,精打细算的穷。
但至少行走坐卧,心里踏实,不会有人诟病质疑缉毒警察的责任与荣光,至少那年之前,他敢摸着帽子上的国徽,说一句俯仰无愧。
杨健的脚步慢下来,他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去面对她,乃至已经成为专案组组员的李响和安欣。他在回忆与现实的分界线上徘徊不定,徐云祥仍在喋喋不休:“不过她也不是真的在乎这点钱,她知道那时候你会自掏腰包,照顾队里的烈士家属,你是队长,肩上担子重。”
二人走到航站楼外,再走几步便是入口,隔着明净的落地窗,他已经看到了队伍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杨健几乎不可自拔地陷入记忆渊壑,他的大脑有些恍惚,恍若回到了八年前,沉醉于当年纯粹的幻梦之中。
“她说,人心易变啊。”
他没听见徐云祥意有所指的叹息,却听到了那个将他彻底拽入时光回响的称谓。
“……杨警官?”
回应这一切的,是两记深入记忆之髓的枪响。
杨健条件反射般周身一凛,血液沸腾,肌肉紧绷,他本能地拨开人群冲入前线,解开皮衣拉链,反手从腰带中拔枪,一连套早已深埋精魂之中的动作干脆利落,枪口平稳端持,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正义的罡风:“警察!不准动!”
“把枪放下,双手抱头。”持枪者的样貌有些眼熟,他错愕的神态与随之狠戾的神情更与记忆中那些悍匪的气质相符,杨健没有多想,目光紧随枪手,再次警告,“放下枪,双手抱头,蹲下!”
对方的手微微发颤,两腮赘肉抖了抖,面上发着狠,忽然绷直了手肘,枪口直指地上伤者的头颅,顷刻间勾起手指,扳机轻动。
杨健感觉全身的血液骤然凝固,瞳孔微缩,千钧一发之际,毫秒流光之差,“砰”的一声,机场响起第三声枪响。
*
黄翠翠的疼痛阈值在花样死亡的催折下越降越低,但这不代表她不疼。
杨健脱下外套压在她的腹部,围观群众看见杨健贴身衬衫的胸口印着【京海市缉毒大队】字样,非常信任配合,有人直接开包扔过来保温毯,帮助保持体温。驻守的特警压制好右肩中枪昏迷不醒的何黎明,以为突发缉毒大案,甚至让渡出部分指挥权力。
乱七八糟的声音在耳边360°环绕,黄翠翠咽下去一口血,颤颤巍巍抬起手,竖起食指,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杨健俯低身体,凑在她唇边,听见她气若游丝:“你踩我手了。”
他连忙撤开膝盖。
紧接着,她又颤颤巍巍竖起第中指,刚想开口,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血块,怎么也说不出话,杨健见她昏沉迷蒙,急忙高声唤道:“别睡,别睡!贩毒走私杀人放火的都经过了,最后倒在这里,死在一个老头手上,你亏不亏?”
黄翠翠:???
全省杀人放火的绑在一起都赶不上这个老头杀伤范围广啊!
徐云祥不知从哪薅过来一个医生,挤进来打断杨健的胡吣,尖锐的声音往黄翠翠耳朵里扎:“你想想女儿,你仇人那么多,死了全去找你闺女报仇,你放心得下吗?!”
有孩子的母亲在此刻灵魂共鸣,黄翠翠睁着眼睛,猛地喘出一口气,杨健扶着她的背,稍微提了一点颈椎位的高度,她的手指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缓缓靠近他的胸口,黄翠翠想问,安欣之前是否找他谈过心。
她浑身打起冷颤,身体由于失血过多启动了防御保护机制,带着花斑幻觉的黑暗慢慢侵蚀视野,她的手指幽幽沉坠,在那串【缉毒大队】的文字上轻轻一划,失去气力。
十数分钟前,杨健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过去的战友,可惜命运在天,再不愿面对,总要见到的。
专案组来得非常快,他起身跟故旧打了个招呼:“安欣……诶呦,老李也在呢。”
杨健不去想这对双子星的眼神中包含了多么复杂的情绪,他只想把自己内心所想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然而思索再三,只有一句话:“其实做个警察就挺好的。”
杨健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腕,那双同他一般历经风雨的手上,血迹干涸。
“上铐吧。”
安欣和李响都没动,杨健诧异地看着二人,自嘲笑道:“还得我自己铐自己吗?”
“不用。”安欣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机场早已配合警方封锁了这个入口,疏散旅客,但是在警戒线开外,仍有不愿意离去的人围观这场开了三枪的逮捕大戏。
救护车和警车的灯光在人们的脸上交辉,李响揽住杨健的右臂,说道:“走吧。”
他绕过黄翠翠留下的一滩血色,走出入口通道,刚踩上警灯扑在地面上交替闪烁的光芒,便忽然听见周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掌声与喝彩,杨健呆怔在原地,良久,才听出来那是人民群众对缉毒警察的致敬和问候。
杨健的躯体猛地打了个摆子,双膝发软,双手捂着脸,指缝中逃出连声呜咽,他的脑中再次浮现那些牺牲同志们的脸,终于挡不住泪水决堤,涕泗滂沱。
*
红白频闪在眼前频繁出现,随即恢复古井无波的黑暗深渊。
这次的剧痛以腹腔为原点扩散至四肢百骸,黄翠翠摸索着在疼痛中找寻自己的呼吸,肺部立时掀起撕裂般的痛楚,她听见耳边炸开混乱的电子呼号,浑身上下的经络叫嚣着,催她移开绑在脸上的东西。手腕一动,还没抬起便被大力按住,紧接着手臂针扎刺痛,重新回归平静。
直到眼前的黑暗出现了新的色彩,从蟹壳青到鱼肚白,慢腾腾地参杂了金蓝的透润,身上疼痛依旧,但维持在承受范围内,黄翠翠尝试动了动手腕。
没有铐子,左右手都没有。
大喜。
她转动双眸,试着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明,欣然可见白云澄明,一碧如洗。
“今天几号了?”
督导组等她状态稳定好,才进入病房,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还遵循老带新组合:京海市熟悉人脉的老人带督导组的新人。
“十月一号。”安欣手里了个搭配精巧赏心悦目的花篮,衬得他精神百倍,轻松笑着,“今天国庆节。”
“哪来的花?”
“老默订的,送过来给你。”
黄翠翠探着脖子仔细看了一眼:“瑶瑶的审美吧……老默……”
陈金默这辈子只擅长在案板上切出葱花,以及在刀尖挑出血花。
她虽然清醒,但是身体的自我修补需要漫长时间,精神不济,主治医生认为她目前撑不住高强度精神集中的脑活动,但黄翠翠不想浪费时间:“想问什么,直说吧。”
安欣与纪泽对视一眼,他拿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那支银色录音笔上沾染血迹斑斑:“那就从这个开始说?”
横跨了十四年的纸醉金迷再度从录音笔中传出来,纵情声色的潇洒昭示着十四年来京海系列大案的起源罪行,在那些震动耳膜的欢笑之中,一个年轻清脆的声音响起:“老大,我叫黄翠翠。”
“我二十二岁了……”
“不对。”电流之外,相同音质的嗓音覆盖在录音上,声波重合,声音的主人抬起眼睛,一片清明冷静,“十五年前,我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