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宾辉旅馆纵火案”展开的系列案件提级督办,根据这个案子的体量,黄翠翠估测专案组这帮人得在这过年了。赵立冬在软包里展现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意志,拿出“我有高血压高血脂心脏也不好”的绝活儿,试图摆脱24小时监视的高压生活。
专案组闻之落泪,倾情奉上无糖无盐无油的全素套餐,以便帮助前市长缓解疾病之扰。
怀疑是李响的建议,一报当年强颜欢笑陪酒之仇。
但是当着人前,他绝对不承认,问就是遵循医嘱改善赵立冬的身体,一切都是为了案子能够顺利推行,防止当事人真的犯病一命呜呼。
“所以……”黄翠翠坐在住院部楼下的凉亭中,清风拂面,温度适宜,“你现在属于哪个部门?”
李响在她身边,双手放在膝上,姿态挺拔:“去市纪委了,目前省纪委借调。”
纪委?把李响调去当核动力驴啊?可别把我皱巴巴的李响拿去拉磨累死了!
从原剧亲入黑暗以身殉道,到光明正大跟黑暗对着干,算对口吧?按照他这个从早干到死的绩效,KPI拉满,说不定21年就成临江省纪委扫黑办主任了,纪录片里露个脸,继续高升指日可待。
事业得意,前途坦荡,他眉眼间绝望的衰颓之气扫荡一空,精神昂扬,意气风发,衬得黄翠翠愈发半死不活。
也不能怪她,毕竟谁忍心为难一个差点被黑心书记连开两枪崩死的病秧子呢?
可李响偏偏为此事而来。
“你与何黎明从站前广场往航站楼走的时候,半路上他绊了一跤,手里的公文包摔出去,是吧?”他仔细盯着她的脸,似乎想从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我们在现场找到了那个摔出去的公文包,掉在了浓密的绿植里。”
“那是什么意思?”黄翠翠凝眉诧异道,“他当时把公文包捡回来了啊,现场怎么又找到一个公文包呢?”
“何黎明不承认捡回来的公文包是他的,他怀疑有人掉包陷害他。”
“真是个好借口,我要是想脱罪,也会这样胡搅蛮缠。”她提醒道,“陆鹏在政法系统的后台,上溯直达何黎明,这是陆鹏自己承认的吧?”
那么,陆鹏丢失的□□17出现在何黎明手中,也是合情合理的。
“装枪的公文包和落在绿植丛里的公文包,二者重量几乎相等,你说何黎明既然要携款潜逃,干嘛废这么大劲?”
“那就是做两手准备咯,我要是不去堵他,他就跑路;我要是去堵他……”黄翠翠努力撑起身子,正视李响兜目光,“我用十四年前的录音笔录下了我们当晚的谈话,你听到了吗?”
他听了好几遍,何黎明言谈迂回委婉,黄翠翠一语道破他的谋算,何黎明计划催逼她下手绑架,来一出苦肉计,以己为饵,冒险设一道陷阱杀机。
可录音里直言勘破的话术出自黄翠翠,何黎明并未直接承认这一点,他在录音中唯一极端的言论只是一句“你为什么死不了呢?”
随后,便是黄翠翠那句“平常喜欢多大年纪的女孩儿”,让何黎明直接破防。
站前广场只有一个监控探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根据现有证据来看,均是何黎明激怒黄翠翠失败,直接痛下杀手。
李响望着她坦然清澈的目光,眼中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支枪,”他顿了顿,每个字艰难地从喉中挤出,“是不是你掉的包?”
“这个案子是要向中央汇报的吧?”黄翠翠微笑着,不避他审视的神色,“你指控我,要拿出证据,李——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处长?主任?还是书记?”
他眨了眨眼睛,笑了一声:“叫我李响就行。”
李响无奈地摇摇头,是自己想多了,只见过把杀器掉包给自己的,哪里有拱手让与他人,使自身直面身死魂消危险的呢?
……可是……
他再度抬眸凝视,她仍然面视自己,一脸的堂正。
黄翠翠一看见他这个下垂的眼角和沉思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开始冲着牛角尖往死里踩油门。
“你要是怀疑我,还是仔细查一查吧,省的何黎明往我身上泼脏水。”她接受法律的安排,“反正这些年,我干的这些事,挑挑拣拣,总有一个够我站被告席的,你可能还得接受额外审查。”
“没关系。”
“你现在是这么说,日后要是因此仕途受阻,你一定埋怨我,后悔这些年的交往。”
“没关系。”他仍是那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璀璨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不必多说,心意已明。
黄翠翠感觉如果自己现在抖机灵来一句“倘若我问心有愧呢?”,会让整件事滑向不可控制的逆转深渊。
她忍住了。
*
李修竹没忍住,递交了会面申请。
她其实没必要来见她,因此黄翠翠得知李修竹正在来的路上,缩回了蠢蠢欲动下床遛弯的脚,踟蹰不定起来。
“下去说吧。”李修竹衣着干练,说道,“外面风光好。”
市医院的风光能好到哪去,不过对于马上就要转院的黄翠翠来说,已经属于看一天少一天的奢侈景色。
“军160医院距离留置管理中心比较近,也更加安全。”李修竹对她即将转院的事门清,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停下来,回头一瞧,看见黄翠翠正打量她。
“你竟然毫发无损啊。”
李修竹笑而不语,状似随意地掏出一个盒子,塞到她面前:“秦瑾的遗物,给你留着的。”
“明天我导师到京海,”她似乎赶时间,说完一件事,连忙继续下一件事,“她是你的律师。”
“那你呢?”
“我要回一趟首都。”
“回去认错挨训吗?”
李修竹笑而不答,她看着黄翠翠取出银锁,双手撑开挂绳,将那枚硝烟未散的挂坠绕在她的脖子上。李修竹眉眼间的笑意凝固,却没能躲开遗物馈赠。
“反正,我是不会忘了秦瑾。”黄翠翠摆正她胸口的银锁,“你也不要忘了她。”
*
案情庞杂,原告被告证人和办案人员全部劳心费神耗力,黄翠翠眼看着来问询的专案组领导愈发憔悴,生怕中道崩殂几个。
“总不能是因为我吧?”她靠在床头,养的精神百倍,“我这不是很配合调查工作嘛?噢——是不是高家人在发疯?”
京海能量守恒定律,疯狂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疯的是高启盛,这很正常,除非他亲眼看见黄翠翠死在自己眼前,否则他就会抓心挠肝的难受,他甚至已经衍生出极富玄学气息的通感,能通过心态的起伏来判断黄翠翠的状态是生龙活虎还是气绝身亡。
真的很奇妙,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血脉相连的手足亲缘身上。
果然是恨比爱更加长久且刻骨铭心。
“他想见你一面。”纪泽说道,“有几个人都向我们提出,想见你一面。”
那就继续想吧,在宣判之前,几位当事人不能见面,以免有串通之嫌,导致专案组难做。
“我什么时候能见瑶瑶?”
“瑶瑶也是当事人。”小五坐在她的床边,慢悠悠陆续伸出五根手指,“唐小龙、宋志飞、韩秘书、唐小虎、过山峰,这五个人都是她当的事。”
诶呀,女儿是这样厉害的,给她一个平台,她还京海一个奇迹。
“你闺女聪慧颖悟,”纪泽闲聊了几句,“以后走哪条路?孩子有想法吗?”
“省理工有一个去香港交换的项目,她报了名。趁着年轻,先多出去走走嘛。”
纪泽了然地笑笑,骤然话锋一转:“那你呢?”
黄翠翠闻琴声知雅意,余光瞥见安长林在门外闪过一道侧影:“我留在京海,不然还能去哪呢?”
赵立冬被捕之后,先前接触的投资和项目全都望风而逃,京海市内各家瑟瑟发抖,正望风而动,秋意清凉,却依然窥见京海未来的凛冽寒冬。
“京海会熬过来的,是吧?”
“会的。”纪泽没有打模棱两可的官腔,“你好好休养,庭审又是一场硬仗。”
纪泽没开玩笑,从第一场庭审开始,便是激烈的明枪暗箭,很不幸,从涉黑到涉商再到涉政,都有她活跃的身影,省高院的法官从一开始“噢又是你”的习以为常,慢慢转变到“咦这场竟然没有你”的不可置信。
折腾到最后,黄翠翠逐渐感到难以招架的疲乏劳神,是伤病的拖累,也是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攻讦,偶尔错目晃神间,她能看见视网膜上一掠而过的幻影,迅速出现,随即迅速消失。
身旁的律师见她面色发白,鬓边渗出虚汗,连忙附在耳边关切地问道:“哪里不舒服?要叫医生吗?”
她遽然惶恐失措起来,猛地转头看向座无虚席的旁听区,那群熟悉的面孔活生生地坐在那里,似乎是觉察到了她扫视的目光,纷纷递回来信任欣慰的一笑,黄翠翠分辨不清现实和虚幻,杂糅交错的言语由远及近钻入她的心房。
声音太多,她听不确切,最先分辨出瑶瑶的声音,那是个雀跃的童音,欢快地扑进她的怀里,兴奋大叫着“妈妈”;随之而来便是陈金默,伸手要将黏在她腿上的女儿抱起来,唇角笑着,仍旧是寡言少语地承诺“戒指我再买,咱们回家吧,翠翠。”
这一段声音慢慢融入背景,随即,所有与她相熟相识的面孔呼啸而来,所有与她交谈过的话语字词铺天盖地,温馨欢乐和威胁谩骂交混在一起,令她险些过载昏厥,良久,一道肃穆的声音如黄钟大吕,涤荡一切芜杂。
“……证据材料,形式来源合法,内容相互印证,能够作为定案依据,本院予以确认,下面对本案进行宣判。”
“请全体起立。”
她确信,赵立冬刚才剐了她一眼。
她已经没有精力在乎这些了,体力即将告罄,她双手撑扶着支起身体,不由自主地再次看向旁听席和证人席。
十四年挣扎血泪,艰难苦恨,她知道自己做的不够好,但应该也没那么差,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视线放远后移,她突然看到角落里站着一个姑娘,她登时震悚万分,鼻头酸堵,眼中莫名泛着潮。
那个姑娘穿着长裙,长发梳成两条黑油油的辫子,狭目含笑,光彩照人,她正站在金芒暖阳的包围下,朝着她微笑。
在一片寂然中,那个姑娘抿着唇,面若骄阳,对她说了句话。
“翠翠,咱们可真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