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老太并不清楚儿子岳勤摔进蓄水池死了。村里人大多认识她,知道她一直都有点疯疯癫癫的,但只有林升武会去她家走动。岳勤除了在村里的工地上干活,还做过小生意买卖,在被罚过款后不了了之。其人除了工地外经常不在村里,人们平日里不怎么见他。他死了,而林升武离开了村子后,便没人再去理会疯老太了。
但她倒也知道自己有个儿子。以为是失踪了,她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找到了工头,询问儿子的下落。徐德福害怕了,他提议停掉蓄水池的项目,把赔偿金扣下来,骗疯老太说她的儿子在村里犯了事,逃跑到了别村去。而这些兴建水池和公路的项目,实际上是工头用来帮助个别私人老板洗钱的方法和渠道,他不可能暂停这个项目。由是,他和知道此事的江符海商量,用一场饭局给徐德福下了圈套,令他在不了解详细的情况下,在河对岸的棚屋里第一次性侵了疯老太。
事后的徐德福惊惶失措,江符海趁这时出面,提出他们帮他隐瞒,而他要保证蓄水池继续挖、其他工程继续建的交换。到这份上,他也没别的选择了,只得答应。三人组成了关系脆弱的利益共同体,工头借兴建项目敛财,徐德福帮他背书,江符海则周旋摆平杂事、打探风声。至于蓄水池的项目,因为埋人时埋得仓促,浇筑的混凝土堵塞了管道,整个工程也就报废了。而渗透进河水里的污染物,逐渐在河岸里积聚,河床和土坡上的草大多枯死了。
村里人不少都知道这件事,但没有人说什么。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村里兴建新设施,他们也是受益者。至于死者岳勤,本来村里和他相熟的人也不多,对于他的死,人们的态度也是淡漠的。
也因此,没有人来过问疯老太。除徐德福外,工头、江符海都对她施行过性侵犯。在没有外界人介入、社会关系只有侵害者的情况下,久而久之,疯老太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河里的龙王在朝她显灵。龙王显灵之时,她将会彻底被支配,并且只能等待着他施法结束,重新回到东海龙宫去。于是,她的精神状况逐渐恶化,到了后来,她的世界里除了龙王,其他什么人都不存在了,甚至连儿子也是。
徐德福等人开始时还有过担忧,毕竟实行性侵的时间有白天也有晚上,总有那么几次疯老太能看见他们的脸,既然看见,那就有可能把他们指认出来。所以他们一直很小心,在村里散播河对岸闹鬼的谣言,让一般的村里民众闻而生畏、不敢过河去。所幸疯老太人是疯了,倒不到处乱跑,反而是一直坐在棚屋里,几乎从不出门。
这有点出奇,但既然她越是安分对几个人越是有利,他们就一直没有深究。事情便这样维系了三年四年之久,在这之间,村里水泥路和灌溉渠都修了好几条,但再怎么修,田地还是一日比一日凋敝。没有人种地。唯一一次有人对河对面的情况产生过兴趣,是三年前还是江滨晚报编辑的成春永。他打听到闹鬼的故事,前来平沟村搜集素材,徐德福迎接了他,把在村里已经传开的谣言,又翻模子和他说了一遍。于是有了那篇山沟闹鬼学校的报导。
报导出来后,因为信息含糊,几乎没有人注意。平沟村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太平,徐德福、工头和江符海所做的事仍然不为人知。即使有人注意到异常,一来不会去往这个方向联想,二来就算真的怀疑上了,也不会声张。久之,人们都开始说河对面是个乱葬岗,靠近了之后,就会被鬼上身。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两个星期前,C市发生了银行抢劫案。当时消息传得慢,是过了两天徐德福才知道的。而后他认出来,此案中的死者,正是他们在五年前,把蓄水池边上打死人这口黑锅扣到别人头上时,被他们抹黑后离开村子的林升武。
人死了,徐德福本该松一口气,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有着相同反应的还有江符海,而工头在镇上别处有工程,没有来村里已经很久了。于是在江符海的带领下,他借一天晚上过河去找了疯老太。疯老太仍以为是龙王来了,喜笑颜开。徐德福没看出什么异常,就回去了。而后第二天上午,他就从巡逻回来的陈主任那里听到风声,说可能是C市的公安局派人过来调查了。
在和裴右面谈的时候,他使出一番太极手法,把问题搪塞糊弄过去。看着对方像是没多想地走了,他觉得大概是安全了。谁知在当天晚上,他听到河对岸传来了动静,隐约像有人怪叫。他害怕这两尊C市来的大佛有所觉察,第二天一早跑到档案室,把和岳勤有关系的东西都扯下带走了,又把书柜上那张蓄水池工程开工的照片收了起来。
用疯老太手里的那把钥匙,能打开他办公室的抽屉柜门。那张临时工的登记表,徐德福并没有销毁,而是夹进了一本会议纪要里,连同照片一起藏进了那里。完毕之后,他怕被人翻出来,便想把钥匙也一并藏起来。在裴右离开村子的当天晚上,他偷偷去了棚屋,趁疯老太不备,顺着缝隙把钥匙藏进了床架下面的纸皮里。
有了这样完整的供述,案情基本上可以认定无误了,但还需要搜集一系列证据。江符海已经漂在河里了,需要传讯受审的是工头。疯老太指认了徐德福,但因为要搜集性侵害的证据,做完笔录后,还得让她跑一趟市里。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出发回C市。到乡镇派出所去交接了案卷后,裴右把疯老太载上了车。徐德福的口供在乡镇派出所录,但案情复杂,今天或明天可能得移交到他们市局这里。如无意外,盘问清楚他这四五年来的作为,将会是个漫长的过程。
早上十点的人民医院外并不拥堵,把人在门诊大楼前放下后,裴右拐出去找地方停车。岳超风早先已经把检验单送了过来,因为累计时间久、时隔长,鉴定难度估计很大。
越野停在了另一栋楼的楼下,裴右从车上下来,往门诊大楼走。方才门口四五个医护团团围着疯老太,几乎是把她一路护送了进门。裴右手插着兜踱步走进大厅,到前台打听了一下,知道他们去了六楼,于是朝电梯间走去。等的人不多,在电梯里医生把一张病床推出来后,他走进去,按了楼层按钮。
消毒水味道有种恍惚的熟悉感。不一会便到了,他从侧开的门内踱步出去。前厅里来去匆匆的都是医院的职工,靠窗的地方,一位护士在和一个低头站着的人说话。
“……受害者做过精神疾病诊断吗?”护士的声音远远出来。
“没有。”那个人回答,语气平淡。
“得在我们这里做个初步诊断,疾病类型不同,我们做鉴定的时候也要相应调整。”
“可以。”那个人还是淡淡的。
“你是她的监护人吗?”
那个人停顿了一下,日光从她后面照过来,勾出一圈轮廓。“不是。”
“对于失去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表格上需要一个监护人签字。”
她沉默。裴右这个时候正好走到几排座位外,她听到动静抬头,发现是他。
“你能签吗?”颜文斐问,像是默认他听见了刚才的对话。
“不能,我们是开鉴定单的单位,监护人必须是第三方。”裴右直接驳回。
颜文斐重新低下头,单子夹在护士手里的写字板上。她拿起笔,翻了翻有几页,而后随便在纸上划拉了几下。护士在收回手时有点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但鉴于她和病人没有任何社会关系,还是接受了她这潦草的签名。等人离开后,裴右迈向走廊,找到做鉴定的诊室后,进门和医生打了个招呼。
“大致情况岳组长已经跟我们讲了,”医生对他说,“确认遭受性侵害比较容易,但确认加害人身份这点,估计很难。时间隔得越久,能做证据的痕迹越少。”
“皮外伤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医生有些犹豫,“但得是新的。而且也得看和情节符不符合。”
裴右点头,如他所料。他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感到失望,□□案的取证难度本来就很大。医生给他大概讲了一下情况,告诉他出结果要两天之后,但病人做完鉴定就可以离开了。裴右一边听,一边想到这之后的审讯,不知该怎么从疯老太让人云里雾里的胡话里挖出有用的信息。门外进来另一个医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便从门口出去了。
鉴定要持续三个小时,他在等候的座椅上坐下,开始翻看乡镇派出所的案卷。颜文斐不知去向,大概已经回去了。前厅里人影稀疏,不时有叫号声。他翻看着那叠不厚的文件,停在了倒数第二页的照片上,拍的是那间棚屋的外部。
阳光穿透窗玻璃,残留水珠的阴影投在地面上。他正沉默地盯着那张照片,脚步声从旁边走近。
“这里留一下电话号码。”
他抬头,看见是一个护士,手里拿着个写字板。
“什么东西?”他问,他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电话号码。”护士有点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大概是不满于他的态度,把写字板往前递了递。他终于认出来,上面夹的是刚才疯老太的知情同意书。
裴右只能接过,把自己的电话写了上去。
板子还回去后护士便离开了。他收起案卷,索性站起来往电梯间去,想着干点别的打发时间。在医院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看案卷确实不大好,况且里面实质性的内容也不多。电梯到了一楼,门开后,他远远看见挂号大厅里,颜文斐站在一个自动售卖机前面。
他走了过去。穿过大厅来到售卖机前的时候,她刚好弯下腰把手伸进出货口。裴右走到她旁边,她拿出来一罐可乐,抬眼见是他,递了过去:“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