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回

    当朝露透睁开眼,注视着眼前地毯上鲜明的血手印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境开始得突兀,但她立即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去分辨梦境的其他细节了。因为她感觉到一股区别于受冻的寒意从脊椎爬上后脑,被噩梦重现过无数次的情绪堆满身体内部——绝望、恐惧、悲伤以及……怨恨。

    朝露透将手按在血手印上,爬起身奔跑起来。她没有去分辨路线,放任梦中的她跌跌撞撞地沿直线奔跑。以前的梦中她不是没尝试过改变路线,但是那样的尝试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怎么跑都……

    果然,在快跑到尽头出口的那一刻,灯光突然熄灭了。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天旋地转,她向前扑倒在地,然后又仰躺着摔进了一个点着蜡烛的房间。

    绝望与恐惧的情绪瞬间在一众负面情绪中占据高峰,朝露透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救救我啊,救救我……妈妈,姨妈,爸爸……谁来都好……我好疼……我好怕……我不想……

    一边在心底哀求着,她一边心怀侥幸地撑起一点身体环视了一下,看见那张一半像人一半像咒灵的脸时吓得手臂失去力气,重新倒回地上。

    那个长着人身和怪物脑袋的东西,正微笑着慢慢接近她。

    “喂,小朋友,继续逃下去真的好吗?”

    那个东西这么问她。那个东西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模糊,朝露透分辨不出性别和年龄。不只是声音模糊,就连情感也模糊。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从我身边逃跑真的好吗?”

    朝露透想逃,可头部被不明物体攻击的痛楚让她动弹不得。

    “我猜,你想找妈妈吧?可是,你知道这已经是第几天了吗?她不会来了……”

    刻意压低的诡异笑声,从那个东西嘴边传来。

    “喂,小朋友,你……”

    然而这次那个东西的话没有说完,就有一阵足以碾碎她意识的剧痛劈碎了整个梦境。

    血迹、烛光以及那个东西,全部被剧痛带来的沉重浓浊的黑暗吞噬了。而她身下一空,坠入无尽深渊。

    ※

    朝露透不喜欢初夏这段时光,因为她实在受不了术式带来的折磨——即使是睡觉或者是失去意识,外界的情绪信息也会灌进她脑子里,当信息积压到不得不处理的时刻,她一定会醒来,并且头往往会痛得她死去活来。她虽然睡眠质量不高,但还是希望至少能睡够四五个小时。

    但是有时候她又对自己的术式心存感激,在被疼痛拽出噩梦后最初一分钟她会暂时认为夏天是四季中最可爱的季节。比如此时此刻。

    下坠感只是让朝露透清醒了一半,而剩下那一半意识仍然处于混沌之中。

    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就像被扔下油锅的天妇罗,那些向她流动而来的负面情绪像噼里啪啦作响的滚油,吵就算了,更糟糕的是炸得她头好痛。头痛欲裂,还伴随着高得可怕的热度,给她一种这颗头随时可能会报废的感觉。

    各种各样的情绪混在一起,但她已经不堪重负的脑子还在自觉地分析术式带来的信息:怨叹、悲伤、愤怒、懊悔、担忧、厌恶……

    这些仿佛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只有小部分会转变成属于她的咒力,更多的只是作为废料堆积在脑子里罢了。这简直叫人崩溃。在彻底恢复意识那一瞬间,朝露透直接痛出了眼泪。消毒水的气味同样不容忽视,她感觉有点反胃,习惯性地挪动右手想捂一下鼻子。

    但是四指一热,有人按住了她的右手。

    “别动。”那人说,“还在输液。”

    朝露透忽然间完全清醒了。

    ※

    清醒以后,至少有半分钟的时间,朝露透都没有反应过来。

    头沉重得连眨眼都会感到疲惫,但朝露透还是努力转过脸看向床边的人,轻声道出某个称谓:“佳代夫人。”

    刚才说话的人正是加茂佳代,加茂家下任家主加茂茂斗的正室,她昏迷前见到的人。已经生过四次孩子的加茂佳代看起来仍然美丽,身穿山吹色的色无地和服,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盘了起来,气质恬淡而端庄。明明她坐的只是一张普通折叠椅,朝露透却有种她坐着名贵沙发的错觉。

    即使被打量着,加茂佳代的眼神依然很平静,浓长卷翘的睫毛挡住床头灯的光线,灰暗的眼睛就藏在那一小片阴影中。

    朝露透想了想,根本不记得自己离开学校后跑去什么地方了,不过能遇到出门的加茂佳代的话,也许是回家的反方向吧。

    “您好。”朝露透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阳光没有照进来,不知道是位置背光还是时间过去了很久,只能这样打招呼。

    “嗯,上午好。”加茂佳代面不改色,又为朝露透掖了掖被角,“透小姐总是会吓我一跳呢。一般的孩子烧到39℃以上,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在街上跑呢?真厉害。”

    对方并没有在责怪她,当然更不可能是真心的夸赞,但的确是含有一点关切的。朝露透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小声说了句“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加茂佳代翘了翘嘴角:“反正我这种闲人时间很多。对了,我已经让下人去联络你的家人,看现在的时间应该快到了吧。安心休息吧。”

    “嗯。”朝露透从干涩得发痛的喉咙里挤出简短的回应。

    刚巧,一滴汗水从额头流过眼角,有点难受,朝露透试图抬起左手去擦掉,却被加茂佳代抢先了。她用手帕拭去那滴汗,自言自语似的说:“你一个人在街上乱跑实在是太危险了。如果你今天遇见的不是我,那该怎么办呢?”

    柔软织物的触感让朝露透下意识偏了一下头,但头只是动了一个很小的角度,头部便传来山呼海啸的疼痛。朝露透彻底老实了,不敢再做头部动作。

    加茂佳代没介意她刚才的躲闪,叹着气喃喃:“小孩子还是不要离开大人太远的好……万一发生什么不好的事,礼罗也会为你难过的吧?”

    冷不防听到这个名字,朝露透愣住了。这让她不由想起一件往事——在加茂佳代女儿加茂礼罗的葬礼当天发生的事。

    ※

    【1999年12月26日,京都】

    因为昨天度过的千禧年前最后一个圣诞节非同寻常且无比快乐,所以朝露透今天起床晨练时仍然沉浸在美梦的余韵中。

    谁知朝露透穿上运动服刚走出卧室,就被朝露时翔推回房间,去换那身只在葬礼上穿的黑色连衣裙。那条裙子是去年才买的,当时礼文岛有个朝露时翔的朋友去世,她需要随同参加葬礼,特意去买的。因为那条裙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死气沉沉,至今她也只穿过那一次。

    她讨厌死亡,所以她也讨厌葬礼。朝露透不是很愿意按爸爸的意见去做。“必须去吗?”她试探地问道,“今天我很忙的,要和几个同学约好去博物馆……”

    朝露时翔打断她:“不行哦。这次是参加加茂家家主孙女的葬礼。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必须去呢。她之前患了重病,昨天晚上去世了。爸爸今天有别的事,就不陪你去了,朝露家的人会跟着你去。”

    很奇怪。朝露透发现自己突然听不懂日语了。半晌,她茫然地“啊”了一声。

    朝露时翔似乎是以为她没有想起来他说的是谁,就补充道:“就是那位,今年你过生日时送了一只小蛋糕给你的那位加茂家小姐。”

    不。不用爸爸解释,她知道是谁,加茂家的小姐她就认识一位。但是——怎么可能呢?朝露透的脑海越发变得空白。她怀疑是因为自己睡眠不足脑袋终于坏掉了,没准现在的对话只是她的幻觉。

    “不会是礼罗小姐吧?她不是——不对吧,上周日我和神乐才在御苑见过她呀?”朝露透听见自己慢慢说着,“她明明很精神呀?”

    朝露透认识加茂礼罗,但并不算朋友,仅仅是关系不算差的熟人而已。朝露透能想起那个小她两岁的女孩的模样,是个笑容明媚、有点大小姐脾气的漂亮女孩。

    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在朝露有姬婚礼的第三次彩排现场,她对全程不停咯咯发笑的加茂礼罗的第一印象和记忆中的朝露家小公主朝露奈奈绪是完全一致的。但是经过几次接触,她发现这位大小姐实际上没什么坏心眼,只不过是有个爱她的妈妈,再加上身为加茂家家主长子的女儿有希望继承「赤血操术」,被宠得以为全世界都得围着她转而已。

    而在加茂礼罗去年满了六岁却仍然没有觉醒「赤血操术」,待遇一落千丈后,朝露透有点喜欢她了——那时的加茂礼罗曾经两眼放光地看着朝露透身上与家主礼服配套的羽织,说“虽然我穿不了我们家的羽织了,但是我以后会自己去定制一套我自己的羽织!我穿起来一定比你更有气势!”那样的乐观和韧性,在按性别和实力划分阶层的家族里实在罕见。

    上周日她被朝露贵矢押去御苑附近的一栋居民楼解决诅咒,朝露神乐也陪她一起去了,解决完诅咒后她们去御苑玩,正好碰见跟着两名男性长辈出来玩的加茂礼罗。她绝对没有记错,朝露神乐也可以作证,唇红齿白的加茂礼罗看起来比她健康多了!

    生病去世?谁会相信啊!

    “谁知道呢?世事无常啊。”朝露时翔语气平平地说。

    尽管不能接受事实,但朝露透还是换好衣服奔赴熟人的追悼仪式。

    离奇的是,在灵堂里逸散的情绪中,朝露透没找到一丝一毫的疑虑。更离奇的是,也没有多少人真的为一个孩子的夭折感到悲伤,包括主办方加茂家。

    加茂家那些人似乎完全将这场葬礼当作展现自家影响力的场合了,加茂礼罗的父亲加茂茂斗和禅院直毘人一行待在一起,协助理事的加茂有姬和她丈夫则是站在门边和菊池海里的夫人低声交谈。他们都对灵堂内的死者毫不在意,半点负面情绪也没有。

    这绝不能用“咒术师见惯了死亡,已经麻木”来解释……这样的无视和不尊重,一点也不不正常。普通人在葬礼上好歹会流几滴眼泪啊。朝露透心想。

    朝露透坐在身着丧服的人群之中,抬起眼定定地注视前方加茂礼罗的灵牌。灵柩边的僧人念颂着冗长的经文,没有起伏的语气使她的心情更加糟糕。

    没坐多久,朝露透就打算找借口离开了。可刚一扭头,就发现同样来参加了葬礼的五条悟已经站起来了,抱着双臂望向她这边,微微皱着眉头。视线相撞后,他抬起下巴朝门外转了一下头。

    因为跟着五条悟,朝露透离开灵堂时没有被人拦下来追问原因。

    朝露透以为五条悟叫她出去是有什么要紧事,谁知他反倒是问她:“想去哪里?”

    此时两人已经远离灵堂,经过一通漫无目的的闲逛,来到了应该是属于后宅的僻静走廊上。朝露透疑惑地反指一下自己:“问我?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吗?”

    “是啊。”五条悟说,“你绷得太紧了,害得我都有些紧张。感觉你很想走,就和你一起出来了。”

    “……情绪控制得不好吗,我?”

    “不是那个问题,是咒力流动速度加快了。毕竟我知道啊,每次咒力流动速度有变化,你心情就不好。”五条悟抬起两根手指指指自己的双眼,“这是怎么了?很讨厌这种场合吗?”

    朝露透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么不在意死者。”

    五条悟看看她,没接话。此时正好经过走廊下一个拐角,走廊变成了一段半开放的过道,左侧有一座开满山茶花、梅花和冬樱的安静小花园。朝露透的注意力被花朵短暂地吸引了,然后注意到花园另一侧的走廊上传来一声大吼。

    “滚出去!”

    两个孩子因此暂时停下脚步,很快就看到有一个穿着孕妇服装的女人扶着肚子出现在花树的间隙间,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这实在很能激起人的好奇心,尤其是两位会一起看家庭伦理剧的电视儿童。

    “想过去看看?”五条悟瞥了朝露透一眼,然后了然地点点头,“这附近没别的人,想玩就玩吧。”一副主人大方待客的口气。

    明明这里是加茂家啊!朝露透无奈地看了五条悟一眼,然后拖着他快速穿过小花园。两人正要踏上走廊的木板,又听见之前的声音大喊:“母亲!母亲!”

    声音从右斜前方半掩的房门里侧传来。接着响起了通常在训练场才会听见的拳脚相加的动静。这样的动静还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去死!去死!”

    “母亲——来人!来人!”

    与尖叫声一同钻进朝露透脑海的是那两个人的痛苦,揪心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太过沉重的痛苦。那两个人是这个地方唯一释放着无尽痛苦情绪的人。

    房间内的人还在求助和尖叫,朝露透犹豫了一下,跑过去推开门。

    只见一个穿着丧服的女人蜷缩在地上,正一边尖叫着“去死”一边捶打胸口。她头上和左手腕上的纱布被鲜红的血浸透,看起来就很疼,但似乎完全没对她造成影响。她不停地用拳头用力捶打胸膛,看起来每一拳都用尽了全身力气。而她身边跪着的少年满脸是泪,无法控制住她。

    朝露透认出了少年,他是加茂礼罗的亲哥哥,也是加茂家的长孙。他也没有觉醒「赤血操术」,但貌似实力还不错,比加茂礼罗更受礼遇一些。那么,他的母亲就是——

    发现朝露透站在门口,少年先错愕地沉默了几秒,然后板起脸沉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朝露家主吧?客人不应该来这里,请你——”

    “我能帮忙。”朝露透说,“我可以让您母亲冷静下来。”

    如果在五条家,朝露透这样说多半能顺利留下,但这里是对她和她的术式了解不多的加茂家。少年皱起眉头,再次发出逐客令:“请回去吧。这里还用不着小孩子帮忙。”

    就在这时,五条悟从背后推了她一下,同时他也向前一步,站在她身边。

    五条悟说:“都说了几次了,对付这种人,那么说行不通的。”

    随后他一点不管少年以惊惧表情叫出的“六眼”,极其不客气地说:“我给她担保,你有什么意见?”

    很快朝露透就坐在了女人身后。她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脸色憔悴、嘴唇发白的女人,难以相信这个女人是加茂佳代,今天告病没有出席追悼仪式的死者母亲。她无法将这个虚弱、苍白、颓废的人与那位举止端庄并有凛然气势的贵妇人联系起来。

    她先尝试去抓加茂佳代的拳头,但成年人的反应太过激烈,另一只拳头擦着她的鬓发挥过去了。她没有被吓退,转而抓住那只拳头的手腕,使掌心尽可能地贴紧对方的肌肤、贴近肌肤下潜藏的咒力的波动。之后,她用调整过位置的手指做出了一个粗糙的手印。

    “「众生心咒法」。”

    茫茫灰白迅速吞噬一切,不过这一次她只看得见一道影子。这是她最近钻研出来的针对性施展术式的方法,成功率已经十分稳定。

    但是离她最近的加茂佳代的黑影在成型那一瞬就被密密麻麻的象征负面情绪的物质遮蔽了,而它们里面没有延伸出象征咒力的蓝线。也就是说,加茂佳代没有试图从这些情绪提取咒力,只是负担着它们。

    加茂佳代还在挣扎,朝露透只能集中精神,更专注地观察加茂佳代的影子。她原本计划直接破除那些令人痛苦的情绪,却忽地愣住,迟迟没有下一步。

    虽然「众生心咒法」是她的生得术式,但是她对这种咒术的了解少得可怜。在认识五条悟之前,她只能从同样了解不多完全靠自己摸索的爸爸口中获取情报;在认识五条悟之后,五条悟曾借给她看过战国时代继承了「六眼」的家主五条辉留下的笔记,得到的新信息也很少。据说那位女家主曾和「众生心咒法」的术师战斗过,留下的信息中只有两条让朝露透很在意:被咒力击中时,眼前会出现白雾或者黑浪;据说在那个人眼里,任何人都只是影子。

    而朝露透最为在意的,还是所谓的“影子”。术式发动后眼中所见的黑影,究竟是「灵魂」这种爸爸告诉她的概念,还是五条悟提出的「咒力提取过程的具现化」,她本人是拿不准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黑影的确与人类肉|身内的某种东西相关联。这次她看见的影子,让她更加确定这份关联的正确性的同时,也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种类型的影子。

    撇开那些情绪后,影子竟然只能勉强看得出人形,表面布满白色的裂纹且千疮百孔,就像撕得粉碎以后用胶水勉强糊起来的一堆纸片。那道破碎的影子没有像加茂佳代本人那样挣扎,在狭小的空间里蜷缩着,一动不动。

    为什么?她究竟该怎样理解这些影子?

    当然,尽管心生犹疑,但是朝露透还记得自己现在要做的事。眼前就是一个被痛苦折磨的人,她能帮上忙,所以她必须去做。她总得试试。

    “「净法·一心不乱·水大」。”

    同时她不断默念——一定要控制好,不能攻击到影子。

    水流一般的咒力涌向影子,环绕在影子周围,像涨水一样慢慢向上堆叠。咒力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但是影子周遭的那些负面情绪却被迅速逼退,统统向朝露透挤来,然后在触碰到她的瞬间烟消云散。

    在这过程中,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朝露透感到脸侧的拳头也松开了,失去力量的手指下垂,中指碰到了她的肩膀。

    “礼罗一定厌恶我这个母亲吧?因为我没能保护她。”她突然听见加茂佳代虚弱的声音,声音里夹着呜咽,“所以她身上一点诅咒都不存在。她不愿意再见我一面,哪怕是那种形式。”

    朝露透再次一愣,随即想了想过去同加茂礼罗的相处。她莫名觉得,那位乐观的小公主如果听见她最喜欢的母亲这样说,应该会哭的。

    朝露透松开一只手,轻轻握了握加茂佳代的几根手指。

    她说:“我想不是这样的。礼罗小姐和我说过,她最喜欢您了,绝对不会不愿意见到您的。也许是她认为,现在还不是再会的时候吧。”

    虽然朝露透本人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她胡扯这些话安慰加茂佳代。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类,痛苦就是无法被连根拔起的,现在给对方一点希望,当痛苦卷土重来时,也许能好过一些。

    加茂佳代的手臂颤抖了一下。朝露透顺势松开手,任由那只手顺着她的手臂无力垂下。

    “礼罗……礼罗……”

    直到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加茂佳代还不停呢喃着女儿的名字。

    ※

    【2002年6月3日,京都】

    “那孩子醒了么?”另一个人的声音瞬间将朝露透扯出了回忆。

    朝露透抬了抬眼皮,恰好看到刚才说话的女人走到床边弯腰凑近,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一脸忧虑:“你感觉好点了吗,小朋友?”

    悄悄出现的短发女人长得很面善,这或许是因为她长了一双眼尾狭长看起来很适合笑的大眼睛,淡色的嘴唇边也含着一抹略显担忧的笑。不过她看起来有点奇怪,像是做过头部手术,脸上有一道贯穿整个额头的缝合线。当然,最关键的是,朝露透不认识她。

    正常情况下陌生人的靠近多少会激起她的应激反应,但是朝露透现在头太痛,只好移开视线当这个人不存在。

    过了一会儿,见短发女人迟迟没起身,加茂佳代清了清嗓子,伸手再次替朝露透擦汗,手和手帕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朝露透半张脸。她还说:“这孩子在发高烧,虎杖太太别凑太近。备孕期的话最好还是小心些。”

    虎杖笑意渐深,慢悠悠地站直了。

    “好吧。不过纠正一点,我现在已经结束备孕期了哦。刚才拿到了报告,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终于成功了,真是松了口气呢。”虎杖心理素质看起来极好,尽管碰了钉子,仍能兴致勃勃地自说自话,“说实话,小朋友,之前我和加茂太太在街上遇见你的时候,你的状况真是糟透了。不过即使晕过去,你也还抓着一张纸。”说到这里,她略作停顿,“对了,得向你道歉,因为需要给你扎针,之前我和加茂太太拿走了它,不小心看了一眼,看到了‘鬼怒川小春日和’这个……”

    直到此时朝露透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她两只手里空无一物。那封信去哪里了?

    “闭嘴。”少见地简单粗暴地命令他人,加茂佳代生硬的口吻中渗着股寒意,“我可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我已经把它放进透小姐的包里了。”

    “是吗?”虎杖收住嘴边的话,笑着瞧了她一眼,“抱歉,是我失言了。虽然我想说的,是我知道那是一家酒店的名字而已。”

    一家酒店的名字?意思是那个词组是一家和河流“鬼怒川”有关系的酒店吗?

    古怪的焦虑感涌上来,朝露透一时间觉得胸口发闷,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真的吗?”

    虎杖眨眨眼,似乎想用眼神表明她真诚的态度:“没错,小春日和酒店是鬼怒川附近特别有名的灵异探险胜地哦。听说那家酒店曾经是河畔最有名的几家温泉酒店之一,酒店范围里有很大一片森林……”

    有些熟悉的描述。因此一幕模糊不清的场景浮现在朝露透眼前。朝露透只能看清那是细雪飞扬的森林,地上被染红的雪和尘土,以及在林间小道泛着白光的尽头站着一个高大的漆黑人影。

    “可惜那家酒店的主要建筑因为地震余震而坍塌,并因为电线短路发生过一场大火灾,除了临时外出的老板和某位住客没有人逃出来,就这样倒闭破产了。”

    朝露透努力回忆了一下,可惜这是徒劳的尝试。

    “说起来,那家酒店关闭的时间是大地震那一年呢。也就是1995年。没有人去救那些人,真是很可怜,据说到现在都能听见当年那些呼救声哦。”虎杖继续说着。

    朝露透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那是朝露透至今为止听到过的最刺耳、最凄惨、最绝望的叫喊。

    ——那好像是谁的求救声。

    被这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声音激得手脚一凉,朝露透猛地弹坐起来,但头颅内部立即炸开更加难以承受的疼痛,视野陷入短暂的黑暗,还出现了轻微的耳鸣。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像一张网似的笼罩下来,像是随时可以掐断她的呼吸和意识。她用双手掐住喉咙,阻止自己跟那道声音一起发出尖叫,以及一不小心吐出那颗越跳越快的心脏。

    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那些亡魂、那些扎根在她身体中的声音又苏醒了。它们会纠缠不休直到把她彻底击垮,让她暴露出所有弱点,让那些贪图赏金的人也能知道什么时候能杀死她——

    因为她活了下来。

    因为她把他们卷入了灾难,她明明应该赎罪,应该和他们一起死去。但她活着。

    ※

    她隐约听见有人说“血”“放手”,理智短暂回笼。她好像听到那个叫虎杖的女人说她去叫护士,然后就离开了。但只是清醒了几秒钟,那震天价响的尖叫再次撕裂那缕残存的理智。

    “啊……啊……”

    即使手掌持续发力,细小的哀鸣仍然冲出了嘴巴。听到自己声音的那一瞬间,朝露透彻底崩溃了。

    久远的记忆开始闪回。

    ——捂住口鼻的湿手帕。

    “不……不要!不要这样……走开!别过来!”

    朝露透的双手总算松开了脖子,但又马上挥舞起来,试图赤手空拳地去抵抗某种恐怖的东西。她狂乱地嘶喊着。

    ——刻骨铭心的疼痛和哀求。

    “不要啊!住手!不要杀我——不要……啊!啊——!不要杀我!”

    右手背有点疼,她好像挣脱了什么东西,可她顾不上了。她掀开身上压着的东西,想要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却直接摔在坚硬的地板上。

    ——紧追在后的“它”。

    “救救我……救救我啊……妈妈……妈妈……”

    朝露透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她没有意识到她在叫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希望安抚她的虎凤蝶又出现了。她的手明明在用力挥舞,却一次也没有接触到它。

    她已经完全被过去的伤痛吞噬了。

    “救救他们……不要死啊……杀了他们……”

    叫出这句话后,朝露透的声音完全嘶哑了。

    “杀了我……救他们啊……”

    话音未落,胸腔内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同时磅礴而沉重的咒力迅速席卷周身,朝露透猝不及防地被黑色的火焰按在地上。

    她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只能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僵硬地趴在地上。好在她还能呼吸,能喘过气。

    “嘿,好久没反过来压制你了,还挺有意思的。小丫头,别发疯了,冷静点。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业火」咒灵在说话,它的声音在记忆的杂音中穿插回荡,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朝露透因而想起最初拿到「业火」时痛苦的磨合期。她不是通过熟悉它的咒力和刀具的重量来进行磨合的,而是通过每次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时它对她的反向压制。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98年的新年,她才终于习惯「业火」的存在,关系才变得好起来。

    意识到无法抗衡,朝露透脱力,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

    接着她就看到朝露时翔跑到她身边。爸爸抱起她,抓住了她的手,发动了术式。轻飘飘的白雾在视野中弥漫,冰冷的咒力像流水一般流向她,又带着什么东西远去了。

    朝露透没有抗议,慢慢闭上眼睛。她好像看到又有人走过来了,白头发,蓝眼睛,表情有点茫然。

    世界安静下来。

    安静得就像1995年1月19日的那个黄昏。

    她明明就离能求救的巷口不到二十米。

    但她被漫长的噩梦缠上,永远走不完那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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