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绮怀是个不敬鬼神的家伙。
鹿韭不是第一次见识她这副面孔了,但仍感到不可思议,一时之间不知是该嗤她无知者无畏,还是该怒她不识天高地厚,最后一腔冷语只化作一句冷笑,“姑娘这可真是,不可理喻——”
“你说我不可理喻?”卫绮怀没什么表情地反问着,还要激怒他,“这有何不可理喻的?鹿公子,按你说的,我只会觉着这地方成神成仙都没太多门槛。既如此,那我失了敬畏之心不也是合情合理的么。”
鹿韭盯着她,学着她的语气冷嘲道:“没有门槛?这不是正是最可怕的吗?人非人,鬼非鬼,妖非妖。卫姑娘,想想吧,倘如一只虫子有朝一日拥有了能够杀死你的权力,你又该如何是好?”
“……”卫绮怀不置一词,只将手中剑往前一送。
鹿韭本能地止住了话。
真是疯了,他终于意识到。
无知者无畏的该是他才对。
显然,现在拥有杀死他的武器的不是假设里的虫子,而是眼前这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狂热的潮水从他脸上褪去,他换了一种目光,打量着卫绮怀,若有所思。
“可惜,你没能说服我。”卫绮怀见他闭嘴,才平静道,“而且,你已经耽误我太多时间了。”
“所以呢?”
卫绮怀没想到她会得到这个挑衅性质的反问。
“?”
鹿韭注视了她好半晌,竟然又挽起一个笑容,倾身上前,迎上她的剑锋,“所以,姑娘要杀了我?”
他问得如此直白,如此莽撞,如此肆无忌惮。
如此……故作天真。
他想演戏,她却没有那么配合的兴致。
卫绮怀唇角向下一撇,剑锋抵住他的下颚,在他皮肉上留下一道清晰血痕,“你以为呢?”
然而,她没在阶下囚眼中看见太多的恐惧。
“我以为?”鹿韭指了指自己,像是满心好奇,“我猜,恐怕姑娘是打算将我交给那位处置?”
“她会如何处置我,您知道吗?”
“她会摧毁这具身体,抽出我的元神,将我魂魄打散,而后将我魔骨放入一方皿中,带回魔域,置入我族中陵寝,镇压百年——说多了,我知道姑娘定然是没耐性听这些琐碎之事的。”说到此处他扫了一眼卫绮怀的漠然神色,笑了笑,“但是无论如何,要取我性命,都要先打破这具容器。”
“姑娘舍得打破这尊容器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卫绮怀答。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确实问到了关键,她的踌躇之处。
卫绮怀始终知道,她和仇不归、鹿韭这两人周旋再多,终究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
先前的那些问题,依旧悬而未决。
她尚不知道仇不归所背靠的魔族有没有在此安插棋子。万一送走豺狼,又迎虎豹,那可就太不妙了。
更何况,这位豺狼也并非善茬儿,他,以及他所占的这具容器,都牵连甚广,卫绮怀唯恐自己此刻一步行差踏错,就改变遥远的未来。
她在用这两人牵制彼此,但所做的也只有牵制而已。
但仇不归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她扣留了吕锐,由不得卫绮怀瞻前顾后。
愈是拖延,她便愈是心急如焚。
此刻终于被这位对手发现了。
想到此处,卫绮怀又要怀疑了。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的示弱,就是在拖延时间,赌她的底气?
“舍得吗?看姑娘的样子倒不像是呢。”鹿韭望着她,又低头看了看这具身体,装模作样地一叹,口气像是在自怨自艾,又像在自说自话,“姑娘还真是怜香惜玉,可怜我竟然羡慕起一根木头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少说废话。”
卫绮怀本只想让鹿韭受点皮肉之苦的,但现下看来,这点儿威胁已经镇不住他了,他越是从容,便越是证明他想跟她谈条件。
不过,她本就没有信心能完全镇压住这个敌人,借妖异之身困住他,已是意外收获。
现在,他又要耍什么小花招呢?
鹿韭答非所问,说起了另一个问题:
“卫姑娘可知道那位追杀我的缘故吗?”
知道,但那又如何?
“你们魔族之中的内斗,我没兴趣。”
“那就可惜了。”他弯了弯眼睛,“原来说了这么久,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手里握着一个怎样贵重的筹码呢。”
“你还自夸上了?”卫绮怀哂笑一声,毫不客气道,“可是贵重的不是只有你的首级吗?因为斩首而贵重的头颅,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好看给敌人瞧吗?”
“啊呀,姑娘赞我漂亮,那我可就笑纳了。”鹿韭轻轻一笑,“不过姑娘也真是小看在下了,姑娘不妨想一想,他们别的时候不来杀我,偏在此刻我大计未成之时来杀,若说是没有旁的心思,恐怕姑娘都不肯信罢?”
“你的意思是他们也是追着你的脚步,为求长生鉴而来——所以呢,那又如何?”
卫绮怀把那句话奉还给他,看见了他脸上微微升起的恼羞成怒之后,才拖着声音长长地“哦”了一声,给他递了个台阶下。
“——你的意思是,我留着你还有用,并且很有用?毕竟你是能够打开那个封印的人,当然珍贵得很了。”
“在下自然是……有用的。”被这么不怀好意地夸着,鹿韭的笑容有些不自在,但他旋即又提出了一个合作路线,“除此之外,卫姑娘的友人为人所质,我这里也有个法子能令姑娘不至于如此进退两难。”
“你倒是会为我考虑,”卫绮怀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会建议些什么,“你说了这么多,都是想建议我把你放回凤凰台,让你按照原计划行事,谋得长生鉴后,反杀仇不归吧?”
“姑娘聪慧,”像是没听见卫绮怀语气中的嘲弄,鹿韭答得若无其事。
卫绮怀笑了:“鹿公子,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啊。无凭无据的就敢夸下海口?万一你做不到,那可怎么办?”
“并非无凭无据。”他面不改色道,“只须将她引入我布置在凤凰台的阵法即可……”
好家伙,原来这厮也早有准备。
只是这一手对付的是谁,还未可知。
大约是意识到了她的提防,对方又道:
“我与姑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又受困于这具身体,还要劳卫姑娘解开,自然是万万不敢诓骗姑娘的。”
鹿韭注视着她的神色,话锋一转,有所试探,“难不成,姑娘宁可任人威胁,也不愿亲手扳回一局吗?倘若如此,那在下也无能为力——”
他的欲擒故纵被卫绮怀一口喊停。
“合作?可以。”
这确实是她心下隐隐在意的问题。
仇不归这人流氓行径,不由分说地扣留了吕锐,虽然她口中说的是把鹿韭交给她后,便会将吕锐交还给卫绮怀,但卫绮怀不能全然相信仇不归,更不愿全然将好友押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诚信”上。
万一她食言呢?万一她做点什么别的手脚呢?
……算他走运。
她撤下剑,抱臂看向鹿韭,“不过鹿公子,我也许需要提醒你,你若是想要将她钓上钩,就要先她一步踏进陷阱,做你钓鱼用的那个饵的。引君入瓮不难,可是你敢身先士卒吗?”
“那是自然。”他低眉垂眼,微笑颔首,“只是需要姑娘替我转圜一番……”
转圜,又是转圜。
“好,”卫绮怀盯着他,缓缓展开一个模糊的笑容,“说说你的计划吧,鹿公子。”
*
带着鹿韭这个定时炸弹回到凤凰台,无疑是个十分危险的决定。
无论是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放虎归山,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毕竟,此地变数太多了。
但变数再多,卫绮怀也必须带着这个变数到那里去。
仇不归执意前去那里寻找她的雇主,也就约定在那里交换她们手中的筹码。
前往凤凰台的路上,百姓熙攘依旧,来往守兵们却比先前多了一倍不止,还戒备森严,披坚执锐,大步流星,行色匆匆,不知被分派到何处去。
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守兵的动作这样快,莫不是被哪位达官贵人派去做什么任务了?
可涅槃大典近在眼前,一切都该为此让路,他们又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卫绮怀打量着远去的守兵,满心警惕,却见鹿韭像是回到了自家后院,即便受缚于她,也照样悠哉游哉,不误闲庭漫步。
他如此从容,卫绮怀禁不住抬眼瞪他,却在眼角觑见倾斜的阴沉天色。
天色竟已沉郁多时。
要下雨了?
前几日连绵不去的雨气此刻梦回一般地萦绕在她鼻尖,她数着雨幕之下的日子,才恍然意识到她在这异世只过了不到三天。
察觉到她的停顿,鹿韭也举目望天。
卫绮怀随口问道:“你也是从第一次循环里走过来的,当时下雨了吗?”
“并未。”鹿韭不以为意,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谢登为这场涅槃典布置多时,可是早早算好了良辰吉日的,占尽天时地利,怎会连一场雨都避不过……至于这个嘛。”
他又仔细瞧了瞧天,唇边扬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意,“这个,怕是神器出世,天地生了异变。”
他显然乐见其成。
依他对神器的狂热崇奉,卫绮怀相信就算下一秒他一头栽进地上老鼠洞串连成的裂缝,他也会大声赞美这道地裂是他此生必经之坎坷。
“呃——”
鹿韭惊呼一声,脚下一个趔趄,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连忙低头去看。
卫绮怀也低头望去。
可惜没能见到什么老鼠洞。
是结界。
一场巨大的结界正以凤凰台为中心向外推进,但威力薄弱,大概只起到害那些不仔细走路的人跌一跤的作用。
不过,这结界内外,还蔓延着一丝一缕的妖气。
妖气微乎其微,混杂在来往流动的人气之中,一会儿便被挤走了。
卫绮怀狐疑地看了一眼鹿韭,既担心他无意泄露妖气把那些卫兵引过来,又担心是他掌握了这具躯壳自身的妖力。
鹿韭看出了她的顾虑,“卫姑娘不必担心这阵法,此不过是用来揭示一些小妖的妖气而已,好让那些守兵们小题大做地将它们捉去邀功请赏,充充颜面。大典之前总要有这样的仪式,不足为奇。”
哦,面子工程,正常流程。
卫绮怀明白了。
可是随即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今日大典声势浩大,各方修士到场都是情理之中的事,那些小妖应当知道的吧,为何它们还照来不误?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
“上天有好生之德。”鹿韭笑吟吟答道,欣然望向天空中的异色,“说不定就连那样的小妖,都能感应到神器之力,前来赴宴呢。”
这已经到了迷信的程度了。
卫绮怀忍了忍,没忍住,终究还是对他翻了个白眼。
凤凰台外,高墙之下,仇不归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身边并没有那个白衣身影,想必这也是令她焦躁的原因之一。
“想必你已经知道你想要的事情了。”仇不归开门见山,“把他给我吧。”
“前辈稍安勿躁,这可不是能见血的地方,我们总得找个无人之处再处理他吧。”卫绮怀东张西望,“我的那位朋友呢?”
仇不归下巴一扬,给她递了个方向,她才看见吕锐正静静躺在墙下一角暗影里,闭目不醒。
卫绮怀快步走上前,摸上对方的腕脉。
灵流稳定,似乎只是受了些限制的术法。
但吕锐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要强的人啊,她怎会甘心成为人质,反抗不得,身不由己,还要把性命抵押在别人的身上?
被当作人质的滋味并不好受,这对她而言更是无妄之灾。
她卫绮怀可以自作聪明利用魔族牵制魔族,却不该把吕锐牵扯进来。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能想出一个又一个权宜之计,还把好友也搭进去。
人总是很容易在做下决定之后回过头来唾弃自己的决定,卫绮怀这样唾弃着自己,但触摸到的温热脉搏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前辈,可否先为她解开术法?”
“你倒是够义气。”仇不归笑了一声,对她勾勾手。
或者说,是对她身后的猎物勾勾手。
这便是要达成她们的交易了。
不假思索地,卫绮怀把鹿韭交出去。
她没错过他落在自己身上的微妙视线。
与此同时,吕锐周身灵光一亮,眉目间似有所动,下一刻却像是骤然失了力,身子一歪,沉沉地倒了下来。
卫绮怀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接住好友,又探了探她的气息,却什么异常也感觉不到。
难道仇不归真做了点别的什么手脚?
她无法克制自己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全部糟糕设想。
可是她把脉的时候什么也摸不出来……该死,她为何不是一个医修?!
不,不能冲动。
不能和仇不归起正面冲突。
深吸一口气,最终她只得试探道:“前、前辈,她这是怎么了?还是您又——”
“你大惊小怪也就罢了,怎么什么都能怪到我头上?”仇不归只斜斜地扫她一眼,又瞧了吕锐一眼,漫不经心道,“啧,这是累了,让她睡罢。这孩子打了几天架了?多久没睡个好觉了?”
“……”
卫绮怀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抛下这里的一切,带着好友一起离开。
天南海北也罢,去哪里都罢。
世界末日也罢,天塌地裂也罢,人总是要睡觉的。
她都快忘了,这样为尚未到来的危机瞻前顾后了太久,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已经岌岌可危——无论是她的,还是吕锐的。
可是异世他乡,她们能去哪里呢?
况且,这并不是该放松的时刻。
回过神来,卫绮怀收拾了一下思绪,扶起好友,暗暗调整了自己的安排,瞥了那厢的鹿韭一眼。
那厢的仇不归正上下打量着他,每一瞥都像一柄锋利的手术刀,视线落点处全无感情,只是在落刀处颇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是在烦恼她如何剖尸取骨才算干净,还是在烦恼些别的什么。
察觉到卫绮怀的探究目光,她转过眼睛来:
“‘钱货两讫’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仇不归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她是绝不会在意这些的,因为她现下的目的只是把卫绮怀打发走——就像她是卫绮怀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一样,卫绮怀也同样占用了她太多时间。
卫绮怀错开与她相交的视线。
也堪堪错开她背后鹿韭的目光。
真有趣,他看人时的动作习惯并不与那妖异相似,不过此刻他这样有意讨好祈求的模样,却与那妖异第一次在她剑下抬眸的神态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魔族惯会装模做样,不知道也是不是天赋之一?
卫绮怀笑了笑,“前辈不是还找岳前辈吗?”
“是。”仇不归眉头一拧,却没有否认,“你问她做什么?”
“我亦想找她,”卫绮怀说,“我还有话尚未同岳前辈说完呢。”
“你跟她有话说?你能有什么话跟她说——算了,别给我添乱。”
仇不归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惯常的浑不吝语气罕见地沉了下来,掺杂了几许无可奈何的烦躁情绪,像是面对一只在停留在她叶哨上的顽劣小虫,既嫌弃它的存在,又担忧处理它的动作会伤了自己的哨子,想轻柔地吹走它,又发现它是个驻足不去的牛皮糖。
但无论如何,那只是个虫子。
所以,别给她添乱。
她一锤定音。
卫绮怀不辩解,只转身举步,扬声道:“那好吧,我们就分头行动吧。前辈,就此别过——”
她的动作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就好像她早已有了目标。
这下变成牛皮糖的是鹿韭的眼睛了。
那个引君入瓮的粗糙计划犹在,但卫绮怀说不准自己这么做能做成几分。
无所谓,就算真把鹿韭卖了她也没什么损失。
不过,或许是因为她面不改色的模样实在很有欺诈的天赋,或许是因为一直以来她在仇不归面前的信用都还算高,又或许是因为仇不归病急乱投医,总之,在这个关头,她虚张声势,大获成功。
仇不归喊住了她。
“……不用兵分两路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带我去。”
即便是命令的语气,也代表着她开始妥协。
……软肋还真是明显。
卫绮怀心下腹诽一声,面上道:“前辈,你要是问一问你身边那位,也会知道答案的——他是为了什么目的而来的,岳前辈不也是如此吗?”
一个简单的引导,一个游刃有余的转圜。
仇不归低头审视着鹿韭,像是在评判他的价值,半晌后,她卸下浅淡杀意,言简意赅:
“长生鉴在哪?带路。”
卫绮怀微笑起来。
自求多福吧,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