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遥夜下起了小雪。
秋水微烟轻轻摸了摸小侄子的脸颊,微微抬头看向云芳尘,目光专注,一寸一寸似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里。
她故作轻松的说道:“十六年后,我都成老姑娘了,若遇见别的姑娘……”
“不会有旁的姑娘。”云芳尘语气温柔又坚定,“十六年后的今日,无论生死,我必来赴约。”
秋水微烟连忙轻捂他的唇,不准他说晦气话,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大哥,笑盈盈道:“那我就去了。”
“嗯。”
云芳尘目送她走入人群,身影渐渐隐于风雪中。
云清牵紧小徒儿的手,叹道:“都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云芳尘将方才秋水族长交给他的血坠递给她:“我抱着孩子多有不便,烦请师妹领路。”
“跟我还客气什么?”云清拿过血坠,系在剑柄上,双手施法,长剑陡然变宽,她纵身一跃,拉着小徒弟跳上长剑,云芳尘紧随其后,施法布下防御屏障。
云清瞥了眼身后,嘱咐徒儿抱紧自己,指尖一指,长剑疾向北方。
以这样的速度,从遥夜到玄英仙宗大约两到三天。
慢则易生事端。
姓凛的邪修古怪得很,背靠陈国,卷土重来未可知。
奈何,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路过无风城时,杀机骤临。
四道黑色身影破空而至,那股森冷的煞气顷刻间扼杀了城门周围的凡人的生机。
云清握紧徒儿的手,她看不出这四人的修士,想来姓凛的知道他们厉害,派来刺杀他们的修士远在他们之上。
云芳尘口中默念法决,双指一指,背上长剑出鞘。
一生二、二生三……剑影分化,瞬息之间,万剑阵成,成千上万道剑影,纵横交织,将四名金丹修士团团围困,阵中罡风凌厉,地面都被割出深深的裂痕。
“师妹,我拖住他们。”云芳尘将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交给她,催促她们快逃。
云清自知修为低下,不敢多耽搁,抱着婴儿,牵紧小徒儿加快速度,往北方飞。
被困在阵中的四人见状,合力破阵,万剑阵的反噬迫使云芳尘吐出一口血来,余光瞥见那抹消失不见的残影,他染血的唇角极淡地扬了一下。
云芳尘收回视线,专心对付剑阵中的四人。
他咬开拇指指腹,将精血抹上手中长剑的剑脊,眸光坚定而决绝。
那四名修士见状,目露震惊。
他竟然为了保护一个不相干的人,以燃尽寿元为代价来提升境界。
疯子。
他们只是奉命前来抢夺那个巫族血脉,可不想在这里白白丢命。
见他们想逃。
云芳尘眸光一冷,往来温和的眼眸此刻杀意腾腾。
晚了。
方才虚化的剑影在此刻凝为实质,属于化神的威压骤临,四人沉住脚力,勉强站直身体,却在下一刻尸首分离。
看着那四具尸体,云芳尘眼底闪过一丝遗憾,可惜给他们的元神逃了。
他垂眼扫了眼肩前的白发。
剑阵渐渐隐去,城门口尘烟滚滚,风声寂寥。
他合上剑,一步一步朝北方走去。
一日后,云清带着一大一小赶回宗门。
云收光抱着自家小徒孙,心都要化掉了。
上山的路上,云清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禀报于他。
世人向来对巫族有误解,何况巫族还惹上了陈国。
她怕师父不许。
云收光一心一意用白胡子逗着小婴儿,不以为然:“我偌大的玄英仙宗还怕他区区一个陈国不成?”
他说得倒是轻巧,不过,师父既知晓里面利害关系,还愿意留下他,云清也就放心了。
“老二怎么还未回来?”云收光已经有许久未见到自家二徒弟,怪想他的。
主要是小四儿性子冷清,这除妖一回来,就闭门不见。
他憋了好一通话都没去说。
云清往上掂了掂背上熟睡的小徒儿,道:“适才,我给二师兄传讯,他已经到风华镇了。”
“那倒快了。”
云收光满心都在小婴儿身上,瞧着婴儿有些干裂的小脸蛋,皱眉道:“他这些时日都吃些什么?脸怎么搞得这般干涩。”小孩不该是粉嫩粉嫩,能掐出水来嘛。
云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给他喂了点灵果汁。”
云收光用小鱼际探了探孩子的体温,烫的不由缩回手,“瞧瞧,都发烧了。”
他施法渡些灵力过去,婴儿脸色越发青白。
醒转过来的风习习看见这一幕,赶忙出声:“不可渡灵力给他。”
云收光不解地看着五徒弟背上的小姑娘,缓缓收回灵力。
“为何?”
风习习道:“……他与常人不同,灵力会腐蚀他的经脉。”
云收光对巫族了解不多,却没有多追问,只是唉声叹气的惋惜。
好不容易得来的徒孙,不能修习灵术。
云清抬头瞅了眼那婴儿,她就说嘛,灵果明明是滋补之物,她越喂,他越憔悴,仿佛被烘干了似得,焦焦的。
风习习拍拍师父的肩膀,从师父身上下来,踮起脚尖,目光炯炯看着不知是昏迷还是熟睡的孩子,声音清脆:“师祖爷爷,让我照顾他吧。”
小姑娘才刚刚及师父的腰,小小一只,稚气未脱,小大人似得要帮他照顾婴儿,乖巧得人心都化掉了。
云收光哪里舍得让她照顾孩子,她这个年纪连自己都需要照顾。
云清想了想,道:“师父,还是我来抱吧,您老人家赶紧去登牒造册,快去吧,免得宗主回来多问。”
她抢过云收光怀里的婴儿,边催边赶。
云收光自己还没抱热乎,但登牒造册要紧,意犹未尽摸摸小徒孙的糙脸蛋,御剑而去。
云清瞧见他走了,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婴儿交给小徒儿。
小姑娘动作生疏僵硬。
“这样托着他的脑袋和臀部……诶,就是这样……”
云清调整了下她抱孩子的姿势,怜爱地拍了拍她脑袋。
“若是觉得累了,便与师父讲。”
风习习点点头,腾出一只手,虚虚搭在孩子胸前,渡去神力。
片刻间,孩子苍白失色的脸蛋渐渐红润,气息也平稳了不少。
云清看见这一幕大为称奇,她的小徒儿真是太厉害了。
他身体稚嫩虚弱,风习习不敢多渡,收回手,道:“师父,山下可有买羊乳牛乳的铺子?”
云清想了想,还真是没有。
“罢了,待你们安顿好,为师去风华镇买几只牛羊回来,顺道把你二师伯接回来。”
“好。”
风习习跟着她走进久违的竹院,看着院中熟悉的布置,恍若隔世。
又想到这就是隔世,不禁笑了笑。
这一世,她定要将秋水流完完整整地带回大荒。
云清推开主屋的屋门,正要开口与四师兄说一说,就见四师兄与一个紫衣少女滚作一团。
云清:!!!
她立马关上门。
回身,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小徒儿……”
背后的屋门从里面打开,云微面无表情地踏出屋门,瞥了眼她,目光落在她身旁的两个孩子身上。
“何事?”
云清转身,一脸难为情地看着他:“四师兄,我……我没想到你出关了,这不,我新收的两个小弟子,我想暂时把他俩安置在这里……看来不太方便……”
云微道:“那就留在这儿。”
“啊?”云清反应过来,眼神一亮,“多谢四师兄。”
她拱拱手,又朝他身后觑了一眼,那少女躲着了。
四师兄生性冷淡,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想到他竟然……
真稀奇。
云清想打听打听,可惜四师兄脸色太臭,她收起八卦的心思,道:“那我就把他们安置在偏房里面。”
云微颔首。
云清拍了拍小徒儿的背,带她去了偏房。
风习习对这间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走到床旁,把睡熟的孩子放在床上。
正要抽回手,熟睡的婴儿睁开血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风习习有种预感,只要她把手撤回去,他准哭。
她一点点把手臂从他枕下撤出来,果然,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小娃娃鼻头一皱,哇哇大哭。
风习习闭了闭眼,又只好继续艰难地抱起他,顺便施法掩去他血红的双眸。
婴儿靠在她怀里,哭声止住,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她。
云清笑道:“小徒儿,他就想要你抱着。”
风习习:……
“为师去给你买个摇椅回来。”
云清走后,风习习推开紧闭的竹窗,看着窗外熟悉的竹林,畅意的深吸一口湿冷的草木气息。
他们终于回到了玄英仙宗。
只是隔壁那若有似无的妖气时不时飘逸过来,叫她有些不适。
她半开窗扉,抱着婴儿在屋中踱步。
这只小狐妖应当受了重伤,否则妖气不会泄露得如此厉害。
若非山中距伏魔钟较远,钟声早响了。
“四师弟!”
听见外面爽朗的叫声,风习习抱着婴儿往门外看去。
一个身着亮蓝仙鹤纹道袍的青年拎着两个储物袋,大步流星跨进院中。
青年瞧见偏房中的人,脚尖一转,弯着腰好奇地凑近偏房。
“你们……”他看见这个不到腰间的小姑娘和她抱着的小婴儿,乍然想起师父的传讯。
“是小师妹的小弟子吧,我是你们三师伯……”
他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放在竹榻的茶几上,正要开口,手里的储物袋被人往后一拽,夺走了。
他转头看向四师弟冷漠的背影,无奈地朝风习习笑道:“你们四师伯就是这样,面冷心软,别在意啊,呐,这是给你们的丹药,是我炼制的天品离火丹。”
小姑娘周身火元素甚浓,定然是火系灵根。
风习习眨巴眨巴眼,软声道:“隔壁的那位姐姐受伤了,没关系,谢谢三师伯。”
“你竟能看出她受伤了?”云霞山颇为惊讶,“你怎么看出来的?”
风习习吸吸鼻子,道:“我生来嗅觉灵敏,闻到了她的味道。”
凡人嗅觉再灵敏,也不可能嗅到妖味,除非她与四师弟一样,天生剑骨,对妖气极为敏感。
坏了,若那只小狐妖的妖气被伏魔钟捕捉,宗主定会杀死那只狐妖。
四师弟也真是,胆子大得没边,竟然又把她带进山门。
不行,他得提醒一下四师弟。
看见三师伯往那边去,风习习笑着回到榻上,一边轻轻拍着婴儿,一边听着隔壁的动静。
“四师弟,你再不把她送出去,谁都保不了她。”
“不行,小狸伤重,送出山门,她会死。”
云霞山道:“你已经压制不了她的妖气,一旦被发现,她只会死得更惨!”
“三师兄,我意已决,无论发生什么后果,我自行承担。”
云霞山劝不动他,转身出门,拢着手臂,坐在石凳上。
若那只妖真心为师弟好,自然会来找他。
天色渐晚,院落冷清。
云清跳下长剑,走进竹院。
院落里,云霞山板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有人欠他钱。
“三师兄,你在这里啊,二师兄他正去丹峰找你,你这里有没有延寿的丹药啊?”
云霞山抬起头,从袖中拿出一瓶延寿丹给她。
云清好生接过,打量两眼,道:“这能延多少年的寿数?”
“十年。”
“啊?”云清想到二师兄满头白发的模样,心头不由的一酸,“还有更长的吗?”
“凡人寿数,天注定,十年已是逆天改命了,怎么你也有相好?”
云清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话,翻了一个白眼。
“是二师兄。”
“你竟然喜欢二师兄?”云霞山惊得站起来,云清无奈地解释:“是二师兄,他被人伏击,寿元耗尽,你有没有办法?”
闻言,云霞光再也坐不住,拽起她的手臂,追问道:“二师兄在哪?”
“刚才不是说了嘛。”云清吃痛,拿开他的手,“这时候应该到你洞府了。”
云霞光也顾不得四师弟的情爱之事,御剑疾回洞府。
云清揉揉自己的手臂,挥袖将山下买来的牛羊放在院旁,顺手施法给它们搭上一个小草棚。
风习习从屋中探出半个脑袋,低低地唤了一声“师父”。
云清扭过头,笑着过去:“怎么啦,饿啦?”
风习习摇摇头,瞥了眼隔壁紧闭的屋门,小声道:“四师伯房中有妖。”
云清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扭头看向四师兄的屋中,悄悄放出自己的五感探查。
片刻,面色一紧,揽着自家小徒儿,回到屋中。
“小徒儿……”她低头,严肃嘱咐,“此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风习习点头。
云清看了眼榻上睡熟的婴儿,朝空处一挥袖,自储物袋中取出一架木质摇椅。
又拿出在山下买的冰糖葫芦,“乖徒儿,我去同你四师伯说说话。”
风习习接过糖葫芦,心想她肯定也要去劝四师伯把狐妖送走。
以四师伯的执拗性子,必然不依。
“师父,我曾经在一本古书上看见过一个遮掩气息的术法,可以彻底掩盖妖魔的气息,若是师父需要,我可以帮师父。”
“好。”云清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小脑袋,有此徒儿,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
云清推开隔壁屋门,云微侧头瞥她一眼,用薄衾遮住床上的少女。
“何事?”
云清搓搓手,局促地看着他,又瞟瞟被他挡在身后的少女。
“四师兄,你能否出来片刻?”
云微放下手中的续断膏,起身取下床幔,将床上的少女遮严实,跟她走到屋外。
云清观察他神态,四师兄孤冷清傲,来宗门这些年,独来独往,从未见他如此贴心对待旁人,以往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看来是情根深种啦。
云清在心中喟叹,敛容正色道:“四师兄,我感知到了一缕妖气,你应该明白。”
云微冷着脸:“是吗?”
可不就是嘛。
四师兄天生剑骨,对妖气比旁人敏感百倍,还在装糊涂。
“四师兄,我是不在意这些,也不会乱说,可她妖气泄露,若被宗主知晓,他那般器重你,恐怕这只小妖会灰飞烟灭。”
她说的是大实话。
“我知道。”云微,“待她伤好,我会送她离开。”
云清拧了拧眉,不是伤好离不离开的问题,问题是她现在妖气外泻,不出一个时辰,伏魔钟便能感知到。
“四师兄……”云清看了眼屋门,“她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不然也不会妖气外泻得如此严重,你看我向来是个粗心的,都能感知到,何况旁人?”
“她的伤需要宗门中的灵气滋养。”
看来是劝不走他了,只能按照小徒儿说的做了。
“罢了,我有办法遮掩她的妖气。”
云微睨她:“条件。”
云清转了转眼珠,眉眼透出几分狡黠:“这样吧,十年俸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