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事实上被多多关照的反而是黎渺。

    黎渺不喜欢做家务，以前上学时周女士就总是因为早上起床不叠被子、周末大扫除不够积极之类的事情念叨她。

    后来她上班了，变成一个设计狗，每天累死累活，对家务就更敷衍了。能拖就拖，习惯大事小事攒到一定程度后集中处理，觉得这样省时省力，科学有效，而且并不耽误什么。

    大概是出于一种在长得好看的异性面前掩饰缺点的心态，因此最开始跟霍潇同居的那几天，黎渺确实是很想表现得优秀一点，也真实地坚持了几天，但最后还是败给了残酷的生活——工作实在太疲惫了，她每天面对甲方的时候要假装开心，回到家实在是难以打起精神来再假装勤劳贤惠。

    算了，就算装得再像，相处得久了他也早晚会认识一个真实的我……黎渺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霍潇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室友。

    黎渺工作忙，天天早出晚归，霍潇自然而然地承包了大部分的家务。

    打扫也好、做饭也好、照顾阳台上的花花草草也好，总之家里的事情几乎完全没有让黎渺操过一点心。

    黎渺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享受霍潇的劳动成果时真心实意地表扬他。

    “家里好干净啊，你又打扫了吗？太辛苦了，要喝点酒吗？我买了啤酒回来。”

    “菜超好吃！这个红烧排骨简直是国宴级别的——我能发个朋友圈吗？”

    “这是给我做的便当？呜呜呜霍潇你人真好！”

    “这些花居然都活过来了，真·妙手回春啊！给你送个锦旗怎么样？”

    诸如此类。

    霍潇每次都温柔地笑笑，轻声细语地说“好啊”或者干脆不说话，只有脑袋微微朝一边歪着，就像弗拉基米尔一样，黎渺觉得那一刻连沉默都是美丽的。

    这周周五快下班的时候变天了。

    乌云阴沉沉地积在头顶上，不一会儿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等到黎渺赶在下班前把自己的工作做完，设计稿发到组长邮箱，靠在座位里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时候，耳边就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雷声。

    黎渺怔了一下。

    她没带伞。

    新来的实习生一边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把脑袋探出窗外，看着瓢泼般的大雨皱着眉头抱怨：“最近天气太奇怪了吧，明明早上还阳光明媚，怎么这会儿就下雨了，还偏偏赶在下班的时候，好烦。”

    其他同事纷纷附和，只有几个还没做完工作的人无所畏惧地开玩笑道：“看来是想让你们留下来同甘共苦啊。”

    “实话实说，这也过于苦了吧！”大家笑着打趣。

    下班铃响了，不需要加班的同事纷纷收拾好包往外走，实习生跟着一起出去，有人问：“小田你不是没带伞吗？不再留一会儿等雨小点再走？”

    实习生连连摇头，从身到心都表现出大写的拒绝：“我男朋友来接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很开心，平常那双明亮的眼睛弯成两轮弯弯的月亮。

    绝大部分人在迈入职场之后几乎都是这样，只要到了下班时间，哪怕天上在下刀子都想立刻离开公司，因为你只要留着，就总有新的工作会自动找上门来。

    黎渺当然也不例外。

    她想到自己之前在休息室看到过一把无人认领的伞，正好今天可以借用一下。

    黎渺想着，刚要伸手推开休息室的门，门却自动打开了，隔壁部门的同事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的正是黎渺惦记的那把雨伞。

    果然，犹豫就会败北。黎渺无奈地想。

    同事发觉黎渺的目光所在，意识到了她也是来拿伞的，两个人视线交换，都有点尴尬的意思。

    “那个，我要去接女儿放学。”同事顿了一下，说出一个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没事没事，接孩子要紧，而且伞本来就是你先拿到的，你用吧。”黎渺说道，顺手替她把身后的门关上，两个人并肩往外走。

    “你今天不用加班？”

    “嗯，都做完了。”黎渺道，又开玩笑，“不过再加一会儿好像也行，反正也是闲着。”

    “唉，也是，这雨也下得太大了，要不是女儿没人接，我也想晚点再走。”

    同事看着窗外阴暗的天色面带忧虑地说道，又想起什么，忽地话锋一转，“小黎，你不是新谈了一个男朋友吗，怎么不让他来接你？”

    “啊？”

    黎渺愣了。

    同事眨眨眼睛，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隐晦调笑：“怎么还害羞呀？你之前发的朋友圈不是吗？夸你男朋友做菜好吃。”

    “不是……”

    黎渺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澄清——自己跟一个成年男性同居了，但就是很单纯的那种同居，虽然这是事实，但说出来就像死鸭子嘴硬了。

    在这一刻黎渺有点尴尬又有点窘迫，对自己发朋友圈时怀抱的那些说不明的小心思。

    但却离奇的没有后悔。

    同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几句话以后就开始以已婚人士的身份热情地向她传授经验。

    “……他们男人有时候真的没那根筋，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钢铁直男’，所以你想要什么就得明着跟他们说，不能暗示，不然他们听不明白。”

    “像今天下雨，如果他不主动，那你就得跟他说你没带伞让他来接你，不能光说‘雨好大啊’，之前我和我老公刚谈恋爱那会儿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老公竟然回我‘是啊，真厉害！’还给我转发了一个暴雨预警的通知，气得我差点把他拉黑了。”

    黎渺差点笑出声来，好险忍住了。

    “好笑吧？他们男人就是这种直线思维，所以咱们也得化繁为简，走直线出击。”同事道。

    电梯“叮——”地一声停住了，门缓缓打开，同事连忙走进去，转身还不忘叮嘱黎渺：“别害羞，也别怕给他添麻烦，他是你男朋友，接你回家还不是应该的吗？”

    事实上黎渺确实害羞，也确实怕给霍潇添麻烦。

    毕竟霍潇是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她的“男朋友”而已，即使黎渺因为贪图霍潇的美色和贤惠而生出那么一点点不该有的贼心，可是却始终少了点贼胆。

    但同时黎渺又不得不卑微地承认，人总是很容易被煽动的，尤其是在她的立场已经不太稳固的前提下。

    黎渺想了一会儿，决定把一切归咎于昨晚的酒和今天的雨。

    她想到昨天晚上霍潇坐在餐桌前的样子。

    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子和氤氲着笑意的唇。

    弗拉基米尔一如往常趴在他的脚边，身后的电视上人影晃动，一首不太熟悉的情歌响起。

    晚霞顺着窗沿一点点爬进来，将霍潇原本略显冷硬的下颌线条轻轻擦去，变成一个淡黄色的绒绒的光点。

    霍潇在晚餐浮动的香气里笑着看黎渺，目光专注而温柔，那一刻微微有些醉意的黎渺甚至产生出一种错觉，霍潇好像真的很喜欢她。

    好像喜欢了她很长时间。

    那位已婚同事的话一句句言犹在耳，像窗外倾盆的雨落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滴答滴答，隐秘的心跳越来越快。

    明明是冷的，风还在勾勾缠缠地从袖口钻进来，但黎渺握着手机的手心里却冒出一层微微的汗意。

    过了好一阵她才深吸一口气，点开微信里那个属于霍潇的头像。

    输入法的光标在对话框里微弱地闪烁着，只是一句话的事情黎渺却打了无数遍腹稿。

    是礼貌一点，假装轻松随意地问问他今天忙吗，然后再说自己早上出来得太急没有带伞，可不可以麻烦他送一下；

    还是亲切一点，活学活用同事的经验，直接打直球，只是态度要自然语气要可爱，最好再带点撒娇的感觉？

    黎渺越想越沮丧。

    ——她不会。

    大脑一点都不愿意配合，只要意识到她是在给霍潇发消息，请他来接自己回家，她整个人就像个白痴一样连拼音都会拼错，打出来的每个字都词不达意，看上去既虚伪又浮夸。

    要不还是算了。

    黎渺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胆子大概在答应霍潇住进来的那一天就已经全部透支完了，她现在是一只很小很小的老鼠，要用以后很长的时间战战兢兢地把透支的份额一点点补上，然后才有重新做人的可能性。

    黎渺这么想着就难免有些惆怅。

    手机忽然一震。

    黎渺低头去看，却发现是来自霍潇的消息。

    霍潇：下班了吗？今天雨很大。

    霍潇：我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