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马旌旗招展地回了宜城,此时已是四天以后。一马当先的叶小七意气风发地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白皙的脸庞高扬在湛蓝的天空之下,明亮的眸子清澈而充满欢愉地望着前方。凌云度放马慢性在叶小七身后,宠溺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叶小七的背影。身后众将士们紧紧跟随着,达达的马蹄声漫过城门,走过街道,在两排前来观瞻的百姓们艳羡的目光中缓缓前进着。
行至将军府,只见朱漆的门户大开,护卫的家将们一字排开迎接在前。叶小七刚准备翻身跳下马去,凌云度却招呼几个家丁近前来跟上,然后命麾下各位将军都散了,抓着叶小七的马头,微微调转了方向,在叶小七诧异不解的目光中,沿着院墙竟直向侧边转去。
萧瑟的秋风吹动着树枝上的干叶子,摩擦在墙头上沙沙作响,摇摇欲坠。马蹄声散碎地踏在干燥而枯结了青苔的青石板上,发出达达的声音。
叶小七满肚子的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她努力整理了自己心中纷乱的思绪,把所有的不满、疑惑、质问、撒气等等心情都凝结在一起,组成一句流畅的问句时,再转向凌云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凌云度此时显然很忙,低着头不停地喊人过来,吩咐着不同的事宜,叶小七一路都插不上话。
终于等到道路渐渐狭窄,随从渐渐稀少的时候,凌云度牵着叶小七下马,顺着曲径通幽的青石板路,步入了一处幽静的院子。几个婢女小厮侍立一旁,静待两人走入。
叶小七憋住压抑了一路的愤怒,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问凌云度:“你什么意思?”
凌云度看向叶小七,见她眉头紧蹙,眉毛倒竖,双眼圆瞪,嘴角紧抿,不浪费任何一个脸部的细节,极致地展现着自己的愤怒。凌云度心里觉得有趣,但脸上却是平静无波的样子,转身打量了一番幽静清新的院落,赞许地点点头,才又回身看着叶小七问道:“你对这院落不满意?那我们换个……”一边说,一边要上前去牵叶小七。
叶小七狠狠甩开了凌云度的手,怒斥道:“难不成你觉得我没见过世面?你见过哪个将军夫人不住在将军府里的?”
你自然是见过世面的。凌云度暗想着,眉头微皱。叶小七以前可是王爷,但是日日年年的平民生活,怕是已经消磨了她的志气,让她沉迷于平日里的烟尘琐事之中,再难有昔日眉目间的意气风发,再难有斗天斗地的大志向。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军报,心情顿时沉了下来。
凌云度抬眼,见叶小七逼问得甚急,便道:“小七姑娘岂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小七姑娘可是当过王爷的。”
叶小七脸色一下子变得惨败,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她不由记起以往自己对凌云度的种种作为。那时她身为王爷,权力争斗再所难免,而凌云度只不过是她挥手间沦为炮灰的一粒沙尘,若是往事重来一遍,那时的她恐怕依然难逃那样的选择。此时面对凌云度,她确然是心怀歉疚,可是那时她犯下的错又如何弥补?若论两人的往日仇怨,凌云度此时将自己千刀万剐亦不为过,然而此时提起,与两人一路上的融洽氛围极为不搭。叶小七想不通凌云度此时提起却是何意。若凌云度对她的所作所为都是表象,而实际上只是为了报复她,想来想去,她竟无话可说。
凌云度见叶小七整个人懵在那里,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明白此时有些事情不宜道破,便只好缓和了笑容道:“前尘往事,我早已不再计较了。”
叶小七抬起眼睛看了凌云度一瞥,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暗想若是真不计较,又为何要提起她从前七王爷的身份?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叶小七却无从问起。
“走,我带你进去看看。”凌云度见叶小七恍恍惚惚的,便上前牵了她的手跨进院子。叶小七此时整个人都处于推一下动一下的状态,再没了任何反抗和情绪,便随着凌云度向前,家丁从后跟上。
院子很大,里面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但于见过皇家园林的叶小七来说都是平常,叶小七也完全无心赏景,只木然随着凌云度点头称赞着,心中暗想,若是此处不甚称意,自己早晚也要出走,到那时又会是另一片天空海阔。
凌云度见叶小七满腹心事,兴致恹恹的样子,便也就象征性地带着她转了几转,自顾自地说了些场面话,便做了一些安排,命人带叶小七下去休息。
等到人群散去,四周安静下来,叶小七一抬头,见自己坐在敞亮的一间屋子里,身下是黄铜铸就的金灿灿贵气逼人的四方大床,透亮的纱帘顺直垂在两旁,纱帘上是绣工精巧的凤鸟图。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纱斜斜地照射进来,一束束光线上飞舞着的灰尘像是是无望挣扎的一个个生灵。而此时,叶小七依然迷茫在之前的言语之中。
“他此时提起我七王爷的身份,是什么意思呢?”叶小七自言自语着,慢慢把思绪从神游中拉回来,仿佛是在混混沌沌中无限飘忽的魂魄慢慢回归体内,眼前的事物,周围的感官在一瞬间清晰起来。继而,叶小七便听到一阵轻微的呼吸声,这才猛地抬头,看到身边竟然有个婢女在。
叶小七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她:“你怎么都不出声的?”
婢女张着嘴巴愣了半晌,惶惶回复道:“小姐的问题,小人答不上来。”
“谁让你回答我的问题来着?”叶小七深知自己方才那句话语气不好,其实不过是对自己恍惚到连身旁站了人都不曾察觉的后怕。她此时重新审视了身边这个婢女,见她是个伶俐的,便问道:“凌云度让你来服侍我?”
婢女见叶小七问话时语意不善,不知何意,只顾着把脸压得很低,轻轻点了点头。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什么身份?”叶小七站起身来,左右踱着步,目光紧盯着婢女。
婢女低眉顺目地说:“将军未说。将军只说小姐未来不可限量,小的要是把小姐服侍好了,将来大有前程。”
“什么前程不前程的,胡扯什么鬼,我是将军夫人!”叶小七怒道。她恼恨凌云度为何遮遮掩掩地不肯和别人明说自己的身份,明明,她本该是堂堂正正的。
婢女连忙行礼喊道:“夫人。”
叶小七沉默半晌,觉得自己和婢女置气很没意思,便道:“免礼了。”想到眼前这个婢女定然恨不得逃离这里,便说:“我有些饿了,你去给我准备些吃的。”
婢女应着退了下去,肉耳可闻地出门后一路飞奔。
叶小七输了口气,伸了下懒腰,刚准备在床上躺下来舒展一下,就又见那婢女去而复归,急急报道:“夫人,将军回来了。”
“他又回来做甚?”叶小七一下子站起来,想了想便说道:“关上门,站在屋子外边拦住他,不要让他进来,就说……就说我身体不适,改日再见。”
婢女应了声是,便到门外,刚掩上门就听到一堆脚步声由远而近走来。叶小七侧了耳朵仔细听着外边的动静。
凌云度走到门口,看到婢女守在门口的架势,不解问道:“这是作甚?”
婢女回道:“回将军,夫人今日身体不适,请将军改日再见。”
“她怎么了?刚才不还好端端的吗?”凌云度关切问道。
“回将军,夫人刚刚突然头晕,倒在床上起不了身,奴婢正在服侍就听见门子来报将军前来,因夫人说身体难受不想见将军,小的就只好在此守门。还望将军体谅。”
凌云度笑道:“夫人?是她让你这么叫的?”
婢女回道:“是。”
凌云度道:“你可知她为何要你叫她夫人?”
婢女道:“夫人没说,小的不配相问。”
凌云度说:“她的意思是,我是她的夫君。我既是她的夫君,她身体不适,我理当相陪。更何况,我粗懂医术,也可为她看上一看。”
听见这话,叶小七便起身,光脚踩着青石板铺就的地面,静悄悄来到门后,心想,这婢女终究是凌云度的手下,靠说又说不过他,如果凌云度敢硬闯,她就敢敲晕给他抬回将军府去。
接着便听那婢女说道:“将军也当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军若真把夫人当作夫人,就该八抬大轿抬回将军府去,此时安排在侧院,歪不歪正不正的,跟个二房似的,就是没病也该气出病来了。将军既是病因,此时更不该恃强要见夫人。夫人既不愿见将军,将军何苦要难为我们这些下人?”
凌云度笑道:“我本来是回府安排一些事宜,今晚准备在夫人处歇脚的。有夫人处才是家里。但既然夫人不愿抬爱,那我就先告辞了。”
“慢着!”叶小七开口问道:“七日之约,你可还记得?”
凌云度道:“岂能忘记?”
“既然记得,你便该知道,大婚前三日夫妻不得见面,你今日住我处,明日住我处,可是想把这七日之约推而又推?”
凌云度道:“绝无此意。七日便是七日,绝无推脱。”
叶小七道:“那我便耐心等着,看你七日之约到时,该怎么答复我。这几日,还是免了见面吧。”
凌云度沉默半晌,深深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听得脚步声渐远,叶小七打开门来,一把将婢女拉了进来,手拉着手上下打量着,欢喜得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家里有什么人?快和我说说。”
婢女说道:“将军为小的取名霜露,是从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小的也没有什么家人,从小只在姑母家做杂活混饭吃,后来战乱,姑母就把我卖给人牙子,再后来,路上偶遇将军,将军就把我买下了。”
叶小七赞许道:“这样挺好,挺好!身世也算清白,以后你就跟着我好了,但凡我有一口吃的,绝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