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清秋住进了《月影竹轩》,便在院中闲榻静躺了一整天。
到了晚间,用了晚饭,掌灯燃香后,却毫无睡意,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正叹息着,忽听院外隐隐传来一阵碎玉般的琴声,那琴声时明时暗,幽幽淡淡,忽重忽轻,恍恍惚惚。在这寂夜的岛上,有一种不真切之感。
哪里来的琴声?
林清秋想着,不由披衣而起,开门而出。
漆黑的夜空,隐见繁星,离得最近的《云天水阁》,也灯火如莹。她侧耳倾听,却不知琴声究竟从何处传来。
“这么晚,到底是谁在抚琴?莫不是,知道我心中有事,特来抚慰?”
林清秋低叹一声,索性坐在门槛上,细听一二。
原来,这奏琴之音,乃是一曲《忆江南》。她不由想起父亲离家远去,而自己却只能留在凤凰湖上,心念一动,回到房中,拿出玉笛,伴着那琴曲之音,悠悠地吹起了相合的音律。
《忆江南》
缘此去,去万里波涛。云海天鸥江浪浪,风中孤燕暮朝朝。何日顾逍遥。
因此叹,谁与故人还。恨尽十年风漫漫,悲听一夜雨姗姗。心事几时安。
说贫瘠,瓷钵不沾泥。薄袄破袍今苦觅,盛宫浮华旧人栖。不若不归衣。
言富裕,金玉胜袈裟。龙烛不知听夜雨,凤凰无路觅秋花。几度梦归家。
夜竹沙沙,微风阵阵,星影遥遥,琴笛相依。
凤凰岛的人们,都听到了声音,不由开窗细闻,望向主人院落方向。
只闻得:那琴音高起时,笛声便低之,而琴声低落时,笛音又高之。一个似落花流水弦中起,如鸣佩环随风泣;一个似凤凰青泉指间生,清扬婉转御水行。
不知不觉,将这首《忆江南》演奏到心心相映之境、异地同音之界。真好似天上人间皆曲尽,此地唯留一知音。
待得一曲终了,湖上仍是余音缭绕、云霄未绝,仿佛将这沉寂多年的凤凰湖也唤醒开来。
“好!好一曲《忆江南》!”朱采芹拍手走入慕景白房中,赞叹称绝。
慕景白许久不曾这般淋漓尽致抚琴了,今晚不过思怀过去,才一时兴起。不想,抚琴之中,又有吹笛之声,竟让他生了许多伯牙子期之感来。
见朱采芹进来,不由笑道:“刚才,难道是朱大哥在与我合奏?”
“公子可是高看我了,你让我吹些马屁还行,吹笛,那可真真是门外汉。不过,我在外面听见,那笛声仿佛是从后面传来,公子,你该不会金屋藏娇了吧。”
朱采芹笑说着,指向屋后方向。
这一指,让慕景白立时想到了《月影竹轩》,莫不成,刚才是林清秋在与他合奏?想着,便又笑了笑,问:“朱大哥这么晚过来,可有事?”
朱采芹从袖中取出一方信笺,恭敬递上去,道:“若无要事,我也不来打扰公子。这是陆斐来信,还请公子过目。”
慕景白连忙接过,就烛光一看,只见信上写着一行字:已入涼州,不日即达。凤凰公子,洗尘以待。
“这是归燕的笔迹!”慕景白不由得又惊又喜,敢叫自己“洗尘以待”的,整个江南,也就只有她慕归燕一人!
他看着这一张小小的信笺,想到归燕可爱模样,爱不释手。
“这个丫头,终于要来了。她一到,我这云天水阁,可就难有清静之日喽。”
“看公子如此高兴,想是等不及她快些到来吧,哈哈哈哈。”朱采芹笑着,又道,“归燕应该七岁多了,我离开之时,她才这么点儿,天天抱着我不放。也不知那丫头,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
“你可切莫过于期待,只怕她来了,你我都要叫苦。哈哈哈哈。”两人都不由大笑起来。
笑罢,朱采芹又感慨了一番,方才离去。
慕景白将信笺收好,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牡丹花影,如似秋月,不由想到了刚才与他合奏的笛声。
那笛声,带着几分愁绪,也带着几分牵挂,想到静安侯在信中的话,他就要去静州了,放心不下林清秋,托慕景白帮忙照顾,那字里行间无不是对女儿的关心。
想必,林清秋也知道了家中情形,还不知如何感怀。虽然她看上去,凡事都不在意,可心里却是什么事都明白。
一时间,又想起她今日在长廊里,说的那一句“连道歉都做不到,还枉称什么凤凰公子”的话,慕景白不由对着窗外轻叹了一声。
他不是不敢道歉,只是没有勇气面对眼前之人。他总是会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哪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他都很可能错将林清秋当成李心梦。
这种行为很自私,很无耻,很阴暗!他又怎么能利用林清秋来弥补自己内心的思念和遗憾?
可笑的是,即使他想要逃避,命运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次一次将林清秋推到他的身边,让他逃也逃不了。
……
竹林风中,小院星灯。
慕景白打着一盏灯笼,站在长廊上。再往前几步,就是《月影竹轩》。
他还是来了,不由自主地。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来,或许是因为刚才的笛声,又或许是像汀枫说的那样,早些道歉,早些结束!
他一步一步走到院门外,看着紧闭的门庭,也不知林清秋是否歇息,这么晚了,他如此突兀前来敲门,会不会太过失礼?
算了,便是要道歉,明天也可以,何必在这深更半夜,若叫丫鬟瞧见,产生误会,自己一个男子倒是小事,影响了林清秋的声誉,反而不美。
想了想,便转过了身,打算迈步往回走。
不料,却在这时,院子里竟传来林清秋的声音,“别胡说,凤凰岛这么大,会弹琴的必不止他一个人,你怎么就能确定,弹琴的就是他。说不定,是兰舟姑娘,或者是别人呢?”
慕景白脚步一顿,原来,林清秋也在回想刚才的“合奏”之事?便忍不住悄悄又走了回来。
院里,换了沐雪在说话:“小姐,奴婢只是伤了脚,又不是伤了耳朵。那琴声分明是从前面的楼里传来,那里住的是谁,小姐不是比我都清楚吗?”
林清秋支支吾吾道:“便是他又如何,不过是合奏了一曲,我没嫌他弹得不好,就不错了。”
“是是是,咱们小姐文武双全,不但会武功,琴棋书画也样样俱全,人还长得漂亮,连皇上都钦点了名,还能差在哪儿?偏生就是脾气差了点儿,要不然,怎么能回回跟人家见面,都会生气?”
林清秋被丫头取笑,心中不悦,嗔道:“死丫头,你怎么在这里吃了两天饭,胳膊肘便往外拐了?你忘了你是谁的丫头,你和汀枫还没有成亲呢,怎么护起他家公子来?哼,要不是看你腿脚不便,我岂能饶你。”
沐雪听见提起汀枫,也羞了,忙道:“我和汀枫只是朋友。他就是长得好看了些,也心细,会关心人、照顾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听听,你这话还叫‘没有特别的意思’?一提那小子,你便笑得花儿一般,喜悦之情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沐雪坐在门槛上,抱着她家小姐的手,道:“说真的,小姐,我现在觉得慕公子好像也挺不错的。虽然他没有功名,也没有显赫的家世,但他有这么一大片湖水,这就很奇特呀。”
“有什么奇特的?”
“小姐不知道吗,听说,这里有十年不谢的荷花,还有百年不冷的温泉。这里清静、美丽、与世无争,我刚来的时候,还以为到了仙境!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也是快乐的。”
林清秋虽也有同感,却嘴硬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十年都不谢的荷花……”
刚说到这里,她突然感觉脑中一阵刺痛,不由得双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沐雪见她不舒服,忙问:“小姐,你怎么了?”
“疼,沐雪,这些话,你以前是不是对我说过,是不是?为什么,我……”
林清秋一语未了,便觉有些奇怪的场景不停地浮出在眼前,有白牡丹,有马车,有两个少年的身影,还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混乱的记忆,致使她的脑袋剧痛不已,头上如同千万银针正在疯狂扎着她,某些东西,好似要从脑子里蹦出来一般。
突然,她眼前一黑,身体一偏,靠在门上,脸色也苍白了。
“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小姐,小姐,来人哪!对月,对月!”
慕景白在门外听见动静,慌忙敲门,“开门,快开门,出什么事了?”
“我们小姐晕倒了,快来人!”沐雪听到门外有人声,也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想去开门求救。
怎奈,她脚有扭伤,刚走了两步,下台阶时脚一滑,“哎呦”一声,整个人生生摔在地上。
这时,对月正从隔壁房间跑出来,见林清秋倒在门槛上,慌忙上前,惊道:“林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一转头,又见沐雪摔在地上,又道:“沐雪,你怎么在地上?”
“别管我,快看看小姐。”沐雪话未说完,前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月影竹轩》的院门被人从外用力踹开。
两个丫鬟惊慌看去,只见一个白衣男人面色焦急闯了进来,他几个大步上前,直将林清秋抱起,径自闯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