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相依

    余晖早已沉尽,大殿伴着日落的脚步步入黑暗,这座宫殿的所有物品都遁入影中,剥夺了鎏光华彩,夜色在二人身上蒙上厚重的纱。一切都是漆黑的。因争吵声,殿外无人敢来点灯。

    夜如海潮,子徽仪坐在床上,像坐于孤舟,面前人压抑煎熬的呼吸声化作海浪层层叠叠打来,他在她的痛苦中飘摇。

    他静静听着,望着风临的方向,目光没有焦点,回想她的话。

    面前,风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问:“就算走,你要去哪里?”

    子徽仪道:“不知道……也许清阳吧……”他喃喃道:“我很久没回去了……”

    风临抓着他袖子问:“然后呢?”

    然后……?子徽仪愣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脑中一片空白,目光失神地望着前方。

    是啊,然后呢?

    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在从风临口中听到前,他居然好像从未去想。

    最后,他竟失神地反问风临:“然后?”

    风临说:“今后你要住哪里?靠什么生活?是要寻件喜好的事做,去教书,去做买卖,还是想在家闲适过日?”

    “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你会嫁人吗?”

    她的手沿着衣袖缓上,悲触他的手腕,将指尖抵上那枚红手绳,痛问:

    “你今生都不再见我了吗?”

    子徽仪心脏骤然震动,就像有一只手掏进去,猛把它攥捏成一团。

    她真的好多问题啊。就像以前一样。宫中的花园就那么大,看了十几年,可她次次都能找到新鲜的乐趣,凑过来像小鸟一样说个不停。她眼中的世界好灿烂。

    她把话一个个抛,他一个个接。一些问题他能回答,一些问题他回答不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答不了的问题越来越多了?

    子徽仪发现,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

    面前的亲王还在等一个回答。哦,不对……现在她已是储君了。

    子徽仪不禁抬眼望向她,在昏沉的夜色中,暗观她的眉眼。神思混乱间,他想:殿下受封太女时是什么样子?

    也像封亲王时那样,穿了礼袍吗?

    算算时间,她似乎宫变后没几日就封储君了。这么仓促的时间,她的典礼会盛大吗?礼服呢,冠冕呢?合身吗?

    他控制不住地想:殿下为何不去东宫?

    耳畔还在回荡着她的话,丝丝缕缕萦绕在他脑海。

    给我一个机会。

    给我们一个机会。

    这话就像刺扎进肉里,无论他怎样刻意回避,都无法忽视。隐隐约约的刺痛,比十指刑伤还要锥心,令他心神乱如琴震,再也无法思考其他。

    他想:好,那就让我试一下吧。

    长久的寂静让风临窒息,她真的快要疯了,抓着他的手腕道:“说句话,别不说话,回我一句好不好……”

    子徽仪说:“殿下,我们用晚膳吧。”

    风临仰头瞬间有一丝愣,直勾勾看着他,紧接着,扯起嘴角强露出了个笑容,笑得很难看。

    “好。”

    少顷,寒江带人呈晚膳入殿,过程默无声,极快退离,连奉膳侍从也没留。两人又相对于静默,只不过是从寝殿挪到了小厅。

    四周不再黑暗,几座灯台点亮了殿内,却没能带来温暖的氛围。子徽仪垂眸不说话,风临抬起手,勉强笑了下:“吃吧。”

    子徽仪没有立刻动,在她说完后,开口道:“殿下,我希望您不要惩处丞相与慕大人。若您真对她们动了手,我会觉得,是我杀了她们。”

    风临坐在椅子上露出难看的笑容,望着一桌佳肴,心凉到底。

    “你是知道怎么戳我的心的。你这样说了,我还怎么拒绝。”

    风临于灯光中黯然笑道:“好。”

    一句过后,又是许久的沉默。

    子徽仪坐在椅上,低头开口:“晚膳快凉了……殿下不吃么?”

    “吃过了,你吃吧。多吃点。”

    子徽仪没说话,看了眼桌上的两副碗筷,低头拿起碗,用勺舀起粥,一口一口把东西咽下去。

    饭后风临没有再留在映辉殿。

    她去了文轩阁,拿来几十本奏文,批阅了一夜。

    -

    是夜,琼楼,谢元珩留下一间雅厅,着人安排,似要宴请谁。谢鹊翎与两个心腹僚属在旁陪同,一位妇人就跟随在她们身旁,赫然是当日与慕归雨算命之人,谄笑着说:“大人放心,都办妥了。”

    谢元珩淡笑,悠悠问:“另一个呢,怎么还没回来?”

    妇人语塞:“大约是路上耽搁了,就快了、就快了。”

    谢元珩未语,看向一旁僚属,一人见状,硬着头皮上前道:“禀大人,那人找不见了。”

    谢元珩微顿,站在灯火前缓慢转过头:“找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

    京西河畔,一伙人于岸林勒马停车,自车内搬东西,走到河边,将一个麻袋“咚”地扔入水中。

    黑夜中的河水像墨一样,波浪荡了几下,便盖去所有痕迹。四下望了望,玄棋转过身,拍了拍袖上的灰,对下属说:“走。”

    -

    定安王府,静苑,宁歆放值回来后,前来寻弟弟说话。

    她来时,宁韶正倚在躺椅上,闲摇团扇,琥珀般的眼睛慵懒望向门处,微翘的长发挽着半髻,鬓边一枝桃花簪嫣然鲜丽,衬得他面若花妍。

    “在纳凉?”她走进来问。

    “还未至盛暑,纳的什么凉,只是闲罢了。”他没起身,依旧懒懒地倚在躺椅上,只将眼眸挪望去,“今晚怎么有空来我这?不去军衙巡值了?”

    宁歆摇摇头,走到他身旁椅子坐下,便拿出个一小钱袋朝他一推:“这是你的零花钱。”

    原本倚在椅上的宁韶忽地眼睛一亮,坐起看向她:“你发俸银了?”

    “嗯。孝敬母亲父亲的已送去,这是你的。”宁歆面上没露什么,心里其实高兴。

    宁韶没有去看钱,只是望着那小钱袋说:“有俸禄了……真为你高兴。今后总算有了见光的职务,不必再躲藏了……”

    说着他露出一点笑,问她:“第一月发了多少?可够吃用?五品军官的俸禄也不低了,若能攒下一些,我们就可以在京中租个住处,不必再住在别人家了。”

    宁歆原本在笑着,听到这里不知怎的有点尴尬,心虚地抬手摸了下鼻子,吞吞吐吐说:“这个……生活是够的,我吃用都在王府,本来就不花什么钱,只是租房么,可能要等一等了……”

    “怎么?难道你要一辈子跟你的殿下住?”

    “不是,是我这个月没钱了……”宁歆看着弟弟惊讶的眼睛,尴尬又心虚的挪开眼道,“我把剩下的钱拿去,呃,拿去给殿下订了个礼物……”

    宁歆越说越小声:“殿下册封为太女,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我哪能不为她送一份礼,既然送……你也知道,给殿下的礼物,又是贺册封,总不能太差……”

    “实话说,你花了多少钱。”他问。

    “也没多少,就把剩下的俸禄和以前的积蓄凑了凑……”

    宁韶手中团扇一顿,复又摇起,却没有再说她什么,只道:“哼,刚拿到一月卖命钱,就巴巴地拿去给人家送礼。你啊你。”

    宁歆听了张开嘴:“你……我……唉……”

    她满心无奈,未想宁韶听后突然笑了。

    宁歆奇怪:“笑什么?”

    宁韶说:“你刚刚说话的语气,很像一个人。”

    “谁?”

    “不重要的人,点水之交。人家也许已把我忘了。”

    -

    夜浓时分,琼楼正处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京内权利交迭,政局震荡,却似乎影响不了这座繁华欢场。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些钻营礼宴最终都要汇流于此,琼楼从不缺销金客。

    月上楼尖之时,慕谦喝高兴了。

    她带着酒酣笑意,摇摇晃晃从二楼下来,好像郁闷一扫而空,眉毛都高高扬起。迎面走来有认识的,她便点头冲人家示意,十分得意。

    至一楼华厅时,她巧见原在中书省任职的张世诚携客走来,慕谦露出点莫名笑容,也不管熟不熟络,便上前对她笑道:“张大人,晚好,今儿你也来这里吃饭么?遇见就是缘分,今晚你的饭我请了!吃什么,随便点!”

    张世诚瞥了她一眼:“多谢美意,但不必了。我张某现今虽然不得意,却也不是什么饭都吃的。”

    慕谦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张世诚冷笑道:“呵呵……贵府的事,京里那些年轻人不知道,我们这些老人还能不知道?往前倒三十年,提起贵府是什么词句,你不会忘了吧?”

    “你们家是出了慕归雨,才成了入流的门户。”

    言至此处,她挪眼瞄向慕谦,颇讥讽道:“可别忘本啊。”

    慕谦脸一阵红一阵白,匆匆下楼欲离,只是到了一楼,正有美人歌乐,四周没多少人听到刚才的话,又有许多逢迎巴结慕家之人凑来,慕谦渐渐地恢复笑容,又与新桌复饮起来。

    她玩得酣畅,直到夜半才带着满意的笑容回家。她由仆人搀进院落,迷迷糊糊进厅后,才发觉厅内一片漆黑。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竟连半点光星也没有,她摇摇晃晃地摸索,刚想喝斥人来点灯,便在黑暗中突然听见一声问话:

    “你去哪了。”

    慕谦当时便定住,眼睛骤而惊瞪,一寸寸转过头望去——

    在惊恐地注视下,一张脸从黑夜中慢慢显现出来。

    慕归雨正坐在漆黑的厅中,微笑注视她,两眼映着阴寒的月光。在暗夜之中,她那诡异而生冷的假笑简直有如鬼面!

    慕谦当场酒醒了大半,此时才惊觉种种不对之处,但已是来不及,只能干笑着说:“霁空你怎么、你怎么在这?”

    慕归雨坐在椅上含笑盯着她,“我问你呢,去哪了?”

    慕谦浑身冒冷汗,没吭声。

    对她的表现慕归雨似乎并不意外,挂着淡笑,从袖中掏出了一枚银锭,悠悠道:“瞧瞧,多好的银子啊,这样的成色,都胜过官银了。”

    她抬眸看向慕谦:“你现在结账的手笔,都比亲王豪阔了。”

    慕谦满头冷汗,干哑道:“哈哈,这……这个钱么,是我攒——”

    “嗒”一声,是手指敲击椅子把手的声音,慕谦浑身一激,正撞上慕归雨冰冷的微笑:“想好了再说。”

    “嗨,这是……”慕谦磕绊说,“这是我最近做买卖挣得的钱,觉得是小事,就没有告诉你……”

    “做买卖?”

    慕归雨在黑暗中扯起笑容,宛如一把湛蓝的锋刀:“如今华京之中,有几人敢得罪我来给你生意?”

    慕谦僵站,欲作怒:“我不过是去吃个饭,你这是在审犯——”

    慕归雨直接抬手敲了敲椅子,后方门豁然被人推开,慕谦一激灵转身,见玄棋入内,把个人拖进来,一把甩在她面前。

    慕谦僵硬挪下目光,只看了一眼便当场瘫坐在地上:“这是……!”

    地上恹恹一息的人,正是那日她驱车的心腹,那人喘着粗气,缓慢挪动沾血的手伸向她脚,慕谦吓得大叫,连忙手脚并用后退,后退时手触到一个鞋尖,她惊恐回望,见慕归雨的脸正对着她笑。

    “啊!!”

    玄棋上前一把将惨叫的慕谦薅拽起,令她站到慕归雨面前。她牙齿打颤,浑身颤抖:“你……”

    慕归雨对她弯起眼,伸手拉起她一只手,笑着把那锭银子放入她手中,使劲摁了下去:“母亲,琼楼的饭好吃吗?”

    -

    翌日,风临一大早便前往东宫与臣议事。

    裴怀南将赴南疆,粮草调配上有诸多琐务,不得不急定。她们忙了一上午,直到近晌午时风临才得空闲,此时方发觉慕归雨今日一上午未来。

    慕归雨向来勤往,从前即使小朝暂请假,上午也必定会来点卯禀事,今日却到中午还没露面,问闻人言卿等人均不知晓,唤来詹事府人也只说接到其请小朝假的奏文,再未有言语。

    风临心觉奇怪,复遣人唤来暗探问询,其回道:“慕家好像出事了。”

    “自昨夜慕大人归主府后,便再未出来。不仅是她,所有回慕家的人都没有再出来。”

    风临面色渐肃,命其继续紧盯,增遣乐柏同去,命其带她手令去知会邻近差役,若有不妙,立即干预,并嘱咐若至下午未时慕府还没有开门,那么暗卫即刻回来禀告,乐柏则立即登府叩门,明示身份代风临询问。

    安排完一切,她乘车折返归王府,问罢府内事宜后,她去往映辉殿,在廊下见到候命的星程,便问:“他呢?”

    “公子在里头歇息,叫奴们在外头等着,传唤了再进。”

    风临点点头,大步进了殿内,一路从正厅走到内殿,再走到寝殿,一进门却没见到子徽仪,正觉奇怪时,见床上纱帐是放下的。她略一思忖,悄悄走过去。

    至床前,风临掀开床纱向里望,看到子徽仪正缩在角落里抱膝坐着,蜷成一小团,努力把自己塞进阴影里。

    他一张脸白得像雪,鬓边有细细的冷汗,漂亮的眉眼也紧皱着,显然是忍痛的模样,感知到床帐外有人来,子徽仪在角落里抬起头,一双饱含痛苦的眼睛就这样毫无预兆直冲进她眼中。

    风临当场心碎,冲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徽仪怎么了?”

    一丝龙涎香随着怀抱飘来,伴着丝药气,子徽仪由她抱住,恍惚地看向前方,“殿下……?”

    “我在,你哪里不舒服?是伤口痛了吗?”

    “这个时间,您不是该在皇城吗……”

    “我回来看一下。”风临焦急地用手去擦他脸边的冷汗,说,“我去叫医官来——”

    子徽仪依在她怀里,头靠在她肩上,像一捧水被她捞抱起,皱眉闭目,微微颤抖,俨然难受,在听到这话后却强撑着抬起手,抓住她肩下衣袍,说:“别叫人来……”

    停顿片刻,他说:“不必唤医官,他刚刚才诊治完,我的伤没大问题,这是正常的,一会儿就好了……”

    “这怎么行。”风临心焦,抬手去碰他的脸,还想起身去叫人,他纤长手指无力地抓着她衣袍,头忽抵在她颈侧,风临一下子就不敢动了,小心地低头去看他。

    她等待着,但他没有说话。

    寂静来得如此突然,风临心脏莫名泛起细密的疼,抬起手想触碰他的脸颊。正此时殿外寒江前来禀告:“殿下,詹事府送来户部与工部的文书,需您批复,您看……”

    “一会儿便去。”风临刚说完,便听怀中人开口:“殿下……”

    风临紧张道:“怎么了?你说。”

    “殿下去忙正事,我无碍,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额头抵在黑袍太女的肩上,这样说着,手自她肩袖的绣龙划过,手指慢慢攥住她身前的衣袍。

    风临将一切尽收眼底,内心涩疼,抱着他,安抚似的轻拍了下他的背,悄声对寒江说:“让她们把公务拿进来。”

    寒江明显的愣了一下,作为自小侍奉宫内的侍女,她少有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但她到底没做任何反驳,点头退了出去。

    不多时,她折返,将一摞文书搬了进来,放在风临身旁,又低头将朱笔仔细摆放在文书旁的床榻上,用一方竹垫垫着,随后再次离去。

    风临就抱着他处理文牍。

    子徽仪伏在她肩上,心内万倍的难为情,却没有再出声。她在阅览公文,但搂在他腰间的右臂却始终没有松。他抵在她肩上,感受着身后手臂的温度,默默低下头,将头在她发间埋得更深。

    殿外日光和煦,有午后的夏风顺殿窗溜进,轻轻吹动床纱。风临单手翻阅文书,忽觉怀中人有动作,低头看,发现子徽仪松开了怀抱,俯身躺下,将头轻轻放在她腿上,一只手搭在她衣摆,指尖无声地抓住她的衣袍。

    她的心瞬间化了,低头望着他容颜。

    子徽仪伏在她膝上,小脸枕着华袍,长睫安静合落,一头长发顺着背铺散,顺着他身形,丝丝缕缕蜿蜒垂落。

    殿内唯余纸张翻动的声音,轻而缓,像这世上最温柔的风。

    因为有这个人在,所以寂静变得不再可怕。

    风临无声地阅文,他就静静躺在她膝上,午后日光一点点升移,窗影于地面缓动,殿外时不时传来几声莺鸣。不知何时,他睡着了。

    很久后,银川与寒江一同来送新达奏文,在入殿之时,见到了令她震惊的一幕。

    黑袍绣金的太女端坐于床,垂眸理政,古金长刀就摆在身侧,雪衣乌发的美人伏在她腿上,安静沉睡,柔软的青丝与丝袍缱落于床榻,绻美如画,金刀与柔丝,肃黑与玉白,构成她生平所见最具冲击力的画面。

    直到很多年后,银川仍不能忘记这幅画面。

    在往后的人生中,每当有人谈起情爱之字时,银川总会想到那个午后,在映辉殿中见到的那一幕。想起那个床帐中阅政的太女,和伏在她身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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