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六月七日晨,风临携众臣于京南城门端阳门,送裴怀南及部赴南。
裴怀南受旨领任左领军大将、江淮行军副总管,其母裴玉泉提任吏部尚书,领右行军都督,督摄粮草,准便宜行事。
对裴玉泉的重用,无异于向武朝官场释放出一个信号,那些曾拥护旧东宫,后遭陷害、贬黜的官员得知后,自然有她们的思量。
在往裴玉泉的委任圣旨上盖下中书大印时,子丞相的心情无疑是愉快的,甚至有一丝久违的、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扬眉之情。太久了,终于等到了。
裴怀南在众官面前接领圣旨,后朝风临拜礼,带着一雪经年抑愤之心,骑上了她的白马,拿起她那杆蒙尘多年的银枪,携着兵士浩荡往南去了。
在那即将迈入炽热的战场,她会用这杆枪写出一个回答,或功成,或陨亡,没有第三个结局。
尘土迎面扑来,裹挟着夏的热气。这不是一个适宜开战的季节,但战场的选择很多时候由不得人。
风临站在最前,面上有掩不住的疲惫,可两只眼睛却诡异地亮着,抿笑前视,看着裴怀南远去的背影。
在城外官道的西侧,谢燕翎正与虎贲军卫道,她穿着轻甲,站在后方凝视裴怀南策马的身影,神情沉沉。谢其母谢元珺着一身官袍暗暗靠近,拉她的衣袖低语:“阿燕,你瞧那边的子敏文……”
谢燕翎皱眉道:“母亲,您怎么到这来了?别在这里拉拉扯扯,别给殿下看到了。”
她悄然收回手,但她母亲没走,依旧在她身旁暗道:“近来唤你,你怎的不回?说是不肯,可我递的东西你却都看了。”
谢燕翎不语。
谢元珺笑笑,望向前方,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微语:“你若还犹疑不定,那便去刑狱看个人吧。”
“你举告的那个柳青,她至今未处理。”
谢燕翎骤然瞪大眼,暗握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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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门下,闻人言卿与门下省官员同列而站,在裴怀南离去后,摸着袖袋中的发簪,蹙眉回想昨夜的谈话……
在那间雅室,子敏文表情似笑似哭地说:“殿下骗了我。”
“她说那壶酒里装了分量十足的乌头,可后来我请了御医,才知道,她到底还是没有下狠手。”
子敏文扯着嘴角,很艰难地说:“她到底还是把乌头减了一分。”
闻人言卿在对面抬起头,表情微愣。
“哈哈哈……”她抬手捂住脸,笑着笑着就瘪下了嘴,“我父亲没有死……我该高兴的,可我……我不知为什么,半点也乐不起来……这些天我日夜辗转反侧,脑中居然仅一个念头……”
“我没有脸再见她了。”
她捂着脸,看不到说话的表情,但闻人言卿从声音中很清楚地知道,她哭了。
闻人言卿沉默了下来。说实话,她很少见子敏文的失态,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惊讶,进而觉得不是滋味。
子敏文躲在掌后哑声说:“你那天的话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很可笑的人。母亲说父亲蠢,何尝不是在骂我?我也是一个蠢人啊……我自私,贪婪,什么都不想失去,什么都想保全,却最后什么都伤害了。”
许是泪水淹没了掌心本就不大的地方,她在说完这段话后终于抬起头,望向闻人言卿说:“我一直不如你们,旧东宫的所有人里,唯我最平庸。我比不上你们任何一个,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所以望归,我有什么可傲的呢?”
子敏文说:“我一开始是疏远你的,在国子监时,可后来便改了。自与你真正的接触后,我再没有一刻轻看过你。”
“你说我从没请你去过相府,你误会了,不是……我是从不主动请任何人去相府。”
子敏文说着,突然激动起来放声大哭:“因为我家的园子,太丑了!我母亲的品味——太差了!”
闻人言卿被吓了一跳,一激灵碰洒了杯盏,手忙脚乱地掏出丝巾去递给她,自己慌拿衣袖去甩身上的水渍。
子敏文接过丝巾抹脸,像是什么形象都不管不顾了,大声嚎道:“该死的慕霁空!当年我请她来我家玩了一回,被她笑话得一年没抬起头来!啊!我烦死她了!”
闻人言卿立刻从座上弹起,脸皮发红地往门处看了一眼,慌乱安慰,两只手在半空局促地摆着:“我我知道了,女郎不嚎了吧我们不嚎了……”
子敏文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嚎啕道:“望归,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我就是个蠢货啊!”
“好的好的,不是,你不是蠢货,不哭了吧……”闻人言卿手忙脚乱想掏丝巾给她擦眼泪,才想起刚刚已经递去了,没办法便用长袖去擦她的脸,使劲抹她眼睛:“别哭了,别哭了,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那你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我不会,我哪敢,好女郎,小声些好不好?”
“真的?”子敏文顶着两只肿眼看她。
闻人言卿说:“真的。其实刚刚我看到那枚簪子的时候,我就不生气了。”
她说着不禁看向桌边那木匣,语气柔软下来,也带着难言的伤感:“很难找吧?我找了十几年……本以为再不会见到它了……”
子敏文低下头,闷声说:“我也找了十几年。”
闻人言卿愣住,一点点转过头看她。
子敏文低头说:“从知道你的过往后,就一直在找。”
“大概它也想见你,这才让我找到了它。”
闻人言卿呆呆地看着她,听着这两句话,一颗泪毫无预兆地就砸了下来。视野模糊间,她好像看到了那个久远的男子身影,坐在破旧的门边,借着外头夕阳的余光,一边缝补衣服破洞,一遍唱那首婉转的歌谣,那对蓝色耳坠就在夕霞与他的歌声中,一闪一闪,映在闻人言卿的眼瞳。
她心头猛震,喃喃重复道:“它也想见我……他也想见我吗……”
酸意涌上鼻腔,闻人言卿抬手使劲抹了下眼睛,扭过脸忍压情绪。憾此世已是一方徘徊人间,一方沉眠地土。
子敏文低头坐在那处,道:“我今夜所言混乱,也许我也不知自己想要说什么,就是很难受。”
“也许我真的不如你们太多了,所以今日狼狈两难之境,都是我该得的。”
“殿下,在南方时,曾经和我说过……”闻人言卿没有直接回应她,努力平稳语气开口,“当年她被陛下幽禁在王府时,无人侍奉,缺衣少食,是你重金贿赂羽林守卫,她才能在每月月半的换防时得一只烧鸡。”
“她说那年解禁出府时,你曾给她一袋珍珠。”*
闻人言卿抬手轻放在她肩上,说:“殿下直到今天,也没有花。”
子敏文整个人定住,两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末了,自眼眶内滚落两大颗泪珠,痛苦地捂脸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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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嘶鸣,闻人言卿在日下猛然回神,手在袖中暗握发簪,抬眼无声无息看向子敏文的侧脸,又看向风临的背影。
当日折返东宫后,风临与众议政,在提及要亲赴东疆亲征时遭到了很大的反对。
这也并不能怪这些臣子,风临情况有所不同,她实际是政变册储的,与那些名正言顺受帝命册封的储君到底还是不一样,本身便有争议,又受封时日不长,根基未稳,京内局势未定,若此时亲征,但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须知这些臣子皆是身家性命系于她一身,如果她回不来,那么这些人也绝不会有好下场。
而且谁能保证,她一走,京中就不会乱?
刚刚稍稳局面,这些臣子又怎放心她去冒险呢?
但风临明显是另一个思路,一来东疆三州守备军与即将调派前线的军队,军官大多出身京三系,她是绝不可能信任的。兵者生死之事,一处疏漏,便是万条性命,何况此战关系国运?她必须亲自督战。
二来,风临也知晓自己的情况,一个王储想要稳住地位,就必须要将国家的命脉之一——军队牢牢地握在手中。而现在明显京系是她的阻碍。
铲除这种不安因素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到最后一步,她实在不愿意用镇北军去和京军衙与守备军内战。为稳地位,她需得用实打实的功绩来堵住外人的嘴,震慑其他势力,并在战事中将军队彻底洗一次牌。所以无论如何,在风临眼中亲征是势必要去。
双方在这个问题上难得不肯退让,议了一个多时辰都没能定下结果。没办法,风临先下军令,命萧成携军押运粮草至长吉。
在议政期间,慕归雨留意到顾氏两姐妹,顾严松、顾崇明被双方默契地排除在外。她略有思忖。
小朝散罢,她行出皇城后,收到不少官人、贵眷的礼求,都是孩子被划入东战名单的,想拜托她说情,把女儿调出来。
慕归雨心中暗笑,一一记下名字,打算回去理成名单呈给风临,由她斟酌。后乘车去了趟慕府。
“姐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坐?”
慕云舟笑着走进厅来,对下人说:“还愣着做什么?取我最好的茶来,招待这位稀客。”
“不必忙。”慕归雨抬手止住,道,“来原是与你说几句话,说完便回官署。”
慕云舟微感疑惑,屏退了闲人,与她坐谈。
略过问了几句日常后,慕归雨问:“那个谢六,你喜欢么?”
慕云舟神情没什么变化:“我听家里的安排。”
慕归雨盯着他看了片刻,下了结论:“不喜欢。”
她又道:“有喜欢的么?说给长姐。”
慕云舟露出点浅笑,像不好意思:“说给你做什么?”
慕归雨说:“你说下看看,也许我会让你如意。”
“谁都行?”
“你说。”
慕云舟略带羞涩地笑笑,复而沉默下来,小声说:“那我不想嫁人。”
慕归雨怔然一瞬,“不嫁人,以后谁来护你呢?”
慕云舟伸手拉着她袖子,轻轻地说:“慕大人会护我一世的。”
看着弟弟,慕归雨面色未变,只是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涩:“也许我没有那么厉害。”
“有的,姐姐是这京中最厉害的人,没有姐姐做不到的事。”
这一次慕归雨沉默了很久。她没有接他的话,将话题轻转,道:“云舟,你久在京中也待闷了吧,要不要去趟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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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安王府。
白青季领完罚,回昭德殿告罪时,风临正在小厅中剪指甲。
她进来时,风临已剪到最后的小指。她抬眸看了白青季一眼,示意其坐,后放下手中物,从桌上皮盒一应小巧修具中,拿起金锉刀,将手指悬在瓷盒上方,开始磨指甲。厅内唯有二人。
“知道为什么罚你么?”风临问。
白青季低头说:“因为属下踹了您的门……”
风临笑着摇摇头,看着指尖说:“不对。”
白青季说:“属下愚钝……”
风临磨着指甲,缓慢道:“你踹门前该把人都清走。”
“孤的字,全被人看到了。”
她话音陡然冷下来,白青季猝不及防,被惊得立抬起头。
风临看着已经磨得又圆又润的三个指甲,拿起一旁的丝帕擦手,转头看向她,淡笑道:“青季,孤培养你三年了,你做事什么时候能用点脑子?理文厅是孤的办事处,你身为孤的副将当众砸孤的脸面?就算你关心则乱,你也该把人退远,再独自撞进去,哪怕孤真的死在了里面,你身为心腹也该思虑周全,不让人看到孤的死状才对。”
“殿下别说这样的话!”白青季立刻出声,眼里是藏不住的难过,她说完对上风临的眼,立刻低下头,很是失落道:“对不起殿下,我总是不成器,做事也冲动……我让您失望了吧……”
风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不要妄自菲薄,批评你不是让你否定自己的,只是想让你改。你本身是优秀的武官,不然孤也不会把你带在身边这么多年。”
白青季心里好受很多,又有点开心,抬头悄悄瞅她,见她又拿起锉刀继续磨剩下的指甲,“过两天孤要出趟门,你陪同。”
“我去我去!”白青季连连点头,在那安静坐了会儿,见风临当真似不生气了,便凑过去,把憋了好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殿下,您真把公子送走了?我们最近都在议论这事,谁都觉得意外,费那么大劲找着的,怎么就给送走了?您当真不挂记么?”
“挂记啊,怎么不挂记。”
风临垂眸寒笑:“孤刚刚还在想呢,他现在在哪?干什么做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没有又在计划着什么来骗孤……”
咔地一声微响,锉刀把无名指指甲边缘锉缺了一个口,风临淡笑着看了看那处,继续磨了起来。
白青季眉头皱得像山高,劝道:“既然这样您何必逞那个强?就把他拽回来得了!您要是抹不开面子,我去把公子的车拉回来!”
风临磨着指甲,一下一下挫道:“不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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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华京近一百五里外,子徽仪正乘着车队,往清阳方向行去。
他坐在车内,星程和素问在旁陪着。因顾忌他的伤势,车队整体行进速度都很慢,路也都捡平坦宽阔的走。
将近晌午时,忽有一人骑马近前叩窗,星程启窗,见是位士官,举着个盒子禀告:“公子,离最近的驿站还得两时辰呢,您若饿了,不如先吃些甜糕垫垫胃吧。”说着她便将食盒举来。
星程回头看,见子徽仪摇头,便转回婉拒道:“多谢士官,但我家公子胃娇,怕克化不动,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遂从腰上钱袋里掏出一小把银瓜子要给她。
那人听了却不接,又把盒子往上送了送:“小哥勿忧,我们来护送前都是得了嘱咐的,不会献不合宜的东西给公子,这糕点是问江楼的芡实糕,对脾胃倍有益处,公子放心吃。”
车内三人都静了一瞬,星程回头看向后方,子徽仪面色如常,对车窗浅笑:“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饿了,既然如此,星程,人家一番好意就不要再推拒了。多谢士官体贴。”
得了话,星程连忙接过糕点盒子,把银瓜子放进对方掌中,那女人答谢离开,子徽仪立眼神示意星程关闭车窗,抬手打开盒子,里面板正地摆着十六块糕点。
子徽仪拿到眼前细细瞅着,遂上手一块一块掰开,没见有什么,思忖片刻,观察起盒子,终于在盒盖里面边缘发现一点异处,用指甲沿边缘扣开,果然是一片木片夹层。
伴随着夹层被打开,一张极薄的纸条飘了下来,子徽仪连忙捡起,郁郁多日的眉终于有所舒展,可也仅是一瞬。
他不动声色把纸条一点点撕的粉碎,在车中吹燃火折,一撮一撮,倍加小心地烧干净了,把灰沿着车窗缝隙撒出去。
到了驿站,他借口不适,唤医官诊治,耽搁到下午,大队多有顾忌,便在此歇下,明日再赶路。
入夜后,子徽仪没有燃灯,假装入睡,一直在房中安静待着。直到近戌时半,驿站最热闹的时候,终于有人悄然叩窗。
素问与星程连忙悄声开窗,一个黑衣蒙面女子入内,二话不说便出示一块令牌,与子徽仪低语了几句。子徽仪点头。
戌末,子徽仪在其帮助下,从驿站暗道离开,乘上慕归雨备好的车驾,往他真正的隐居之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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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夜,风临在理完事后,匆匆赶来李思悟私宅探望。
彼时李思悟正卧在床上,头缠白纱包扎,因晕痛而难受着。听闻风临到来她忙想去迎,未料风临已自赶来了。
一进房内,风临就诧异道:“思悟你额前的伤……这是又伤到了?”
“让殿下看到这幅病容,实在是……”她手撑在床上想坐起身,风临连忙上前去拦:“我们之间不必多礼,快躺下。”
李思悟的脸简直白得像张纸,却仍挣扎着坐起,看向眼前面容年少的太女,一股悲流涛涛涌来:可怜的殿下,受那个混账的压制,自己都不能展眉,还要为别人顾虑……我非但开不了这口,更恨自己无能,竟连一件事也不能为她解忧,我如何对得起她给的恩情……
“你这怎么回事,让孤看一下。”风临伸手想去撩她额前的碎发,不想被她一把抓住了手:“是臣那天以为康复了,便打算外出,未想突发头晕,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风临听后忙要察看,皆被李思悟摇头婉拒。李思悟大为难受,连带着气场也憔悴消沉,却并不提关于自己的一字,反而问她:“裴将军已向南去,殿下何日东行?”
风临闻言坐下,微叹道:“有些棘手,未想她们如此反对。”
李思悟忍着头晕不适,将手放在风临的手上,用苍白的嘴唇道:“臣无能,不能为殿下解忧,但有一事可与殿下作保,王驾出征后,后方之安定,臣来替殿下守。”
风临关切地看了眼她头上的伤,道:“你还未康复——”
李思悟摇头,抬起手,于床上虚弱地朝她行礼,将头深深地叩在手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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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夜,风临愁肠百转,想着李思悟苍白行礼的模样,忧然回到王府,却于子时接到暗卫密报。她凛然坐起,凤眸冷望那暗卫,半晌,转回头,对着那人低语了一句话。
次日清晨,天光亮后,京内于东宫挂职的诸官接到储君口教,称其身体不适,暂于府内歇息,今日免小朝,但有急事,可呈告于王府。
慕归雨接到消息后在园中默坐了会儿,唤来玄棋与刚刚修养好的乌素,说:“准备吧。”
此夜,谢元珩与几位私交,于一家不对外民经营的奢馆内饮谈时,忽见慕归雨不请而来,推开室门,站定在一派高雅山水厅堂中,对座上几人微行一礼。
座上四人停下交谈,各望向她,谢元珩悠悠开口:“慕大人,怎么,你也想参饮一杯?”
慕归雨微笑上前,站在桌边,竟真的伸手拿起酒杯酒壶,自斟了一杯酒:“今夜冒然打搅,无意扰各位大人雅兴,只为讲一句话。”
酒斟满,慕归雨拿起酒杯看向谢元珩,对她举了一下,微笑道:“近来承蒙左仆射照顾了,晚辈必会报答。”
说罢,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转身就走了。
厅内四人皆是宦海沉浮的老臣了,见她今夜之举动,不免暗暗生笑,各相对视一眼,一人悠悠笑道:“想不到她也会做这幼稚之举。”
谢元珩微微弯唇,笑道:“到底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有谢府的随从赶来,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叩门入内,进来便冲谢元珩一跪:“大人不好啦!咱府被内卫围了!”
谢元珩身形定住,猛地转头:“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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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徽仪自脱身后,不敢耽搁,带着素问星程与人乘坐小车一路日夜奔赶,终于在六月九日时赶至一处偏远且僻静的山坳村落,在一处近泉的山林小楼前,将他请下车。
那三个护送的人说:“您身体未好,经不得长途跋涉,须得修养一段时间再远行,再者殿下给您的护卫实在太多了,您一不见,她们必定立刻锁道搜寻,我们的车程是比不得北骑的马力的,目下沿道奔赶也太惹眼,故而慕大人说,先在远京之山中寻处僻静地,给您暂且安置,待风头一过便将您往西送。”
子徽仪听完也无甚异议,道:“大人安排稳妥,我看这里很好,就在此落脚。劳烦几位回去告诉她,我也不想再折腾了,日后就在此处隐居了。”
不仅是那三人,连素问星程都倍感意外。
然子徽仪似浑然不察他们神色,继续说道:“既是隐居,便不再赘系往来。就到此便好,请几位归返复命吧。今后我与大人、与你们也再无干系,也不必再来寻我,只当从不知我这么个人。”
三人面面相觑,“公子,这……”
她们明显为难,但子徽仪心意已决,执意送客,三人之中有个人懂医术,是专派来照顾他的,他也不要。没办法,两人回去请示复命,那个懂医术的留下来,在山下村落安置的住处待下,也不敢真的走。
等送走了这三人,子徽仪在房中寻了个椅子坐下,歇了一会儿,复唤来素问与星程,从怀中拿出钱袋放在桌上,说:“我不再需要人侍奉了,这有一笔钱,算作你们来日的安家费。你们走吧。”
两仆顿时色变。素问闻言脸白,当即拒道:“公子!您一人在这怎么能行?”
子徽仪做出冷硬的姿态,说:“刑狱我都熬过来了,这里怎么就不能行?你不必为我操心,我好得很。你们若真的关心我,就拿了这笔钱走。一看到你们,我就会想起过去的事,今后断不会痛快。”
星程当即伤心:“公子……”
素问却是不信,脸白道:“奴不走!休说我们不放心,纵我们真的听了话离您而去,殿下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公子一向心仁,只当是可怜我们也好,不要把我们赶走!”
星程跟着道:“是啊公子,让奴留在这吧!”
子徽仪说:“她不会的。”
素问道:“殿下怎么不会!她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室中有片刻安静,末了,子徽仪说:“你们若执意不肯去别处安身,不如替我去给皇夫殿下送些东西吧。我会写一封信附在其中,请他庇护你们,让你们留于皇城。你们只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这两日算在赶路的时间里,也解脱了关系,不会被问责,在皇夫身边,殿下也不会为难你们。”
素问几乎要掉下泪来:“皇夫殿下是太女的父亲,怎么会帮我们呢……”
子徽仪轻轻笑起来:“他会帮你们的,因为他是我的——”
子徽仪话音戛然而止,落寞低下头。在长久的沉默后,他最终只道:“皇夫仁善,会帮你们的。”
素问都快跪在地上求他:“公子,别赶我们走……”
但子徽仪缓慢问:“我就想自私这一回,也不可以吗?”
素问心里难受得厉害,可也不能松口,不断地恳求,最终子徽仪到底还是妥协了。
“好吧,如果你们执意要留下,那好吧。”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小楼门外,站在檐下看向面前这不大不小的院落,忽道:“我不喜欢这院子,太空了。你们既要留下,就帮我做件事吧,去山下挑个卖树的人家,无论什么树都好,无论什么价钱,买一棵来,但要她们肯送上来,帮着种好。”
素问心里万倍疑惑,但不敢在这时候反驳,生怕他又反悔,便立即应下,带着钱往山下走了。
他走后,子徽仪回到厅中坐下,叫星程去楼上收拾房间,他在楼下找出纸笔,慢慢磨好墨,用手缓慢艰难地写了一封信,叠好压在砚台下。
素问一去便是大半天,将近申时终于回来,在山下村落里使个好价钱买了一棵小果树,雇几个村民抬了上来。子徽仪随手指了个位置,她们就在院子前挖坑,准备栽种。
村民卖力干活,铁锨飞舞,一捧捧土扬到半空,子徽仪就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
日头一点点西移,天由蓝渐红,逐渐在天边染出整片霞光。今日山前的夕霞是粉紫色的,大片铺来,似天上桃花仙失手撒下的酒酿,琼浆落云,醉了霞光,亦醉了凡尘中的人。
氤氲紫夕漫天而降,在静立檐下的少年身上笼下一层霞光,像风披来的纱。
一个挥锨干活的女子直身擦汗,无意间向后一瞥,眨眼间便红了脸。
他静静站在那,垂眸望向院落,长而美的睫毛如此纤丽,点着一层朦胧薄光,曼丽夕霞倒映在他的眼眸,像一片河,也像一片天。
那名女子红着脸慌张低下头,可没多久,又悄悄抬起眼望他。她从没见过这样美的人,就算夸作是画,她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画。
他通身没有一件装饰,却让人觉得像是戴了满身的珠翠宝玉一样耀眼,漫天夕霞,小楼檐窗,绿山静水,无一不在装点他的容颜,好像整片天地都成为他的簪饰。
看得久了,又教人觉得,不是天地成了他的饰物,而是他的容光妆点了这片天地。
在看到他前,女子从没觉得这破山这么美丽。
她暗悄悄地看着,忽而子徽仪觉察目光,朝她方向看了过去。
女子脸滚烫起来,伸手不自然地擦了擦脸颊,却止不住偷看他,假装闲聊搭话:“小哥是一人来住的么?”
子徽仪淡淡道:“没。我与妻子一起搬来的。”
那人一愣,脸上明显黯淡,尬笑几声,犹有不甘地问:“原来已成婚了,哈哈,小哥你看着很年少,不像结了婚的……咦,忙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你妻子?”
子徽仪望着前方,随口说:“她出去办点事,晚上就回来了。”
“噢噢……”
素问与星程暗暗地对视一眼,谁也没多话。星程悄瞪了那人一下,回去从二楼衣柜里翻出件披风给子徽仪披上。
正此时,子徽仪忽然出声:“天晚了,你们先回去吧,明天再种。明日工钱今天一齐给。”
星程素问都一愣,但也没反驳,拿钱给了那几个村民,送人离开了。
回来后星程满房子上下察看,嘀咕道:“这里什么都有,慕大人备得真是全,不光衣服布料,连药材也有……”
子徽仪默然听着,坐在一楼小厅,像在等什么人。果然,半个时辰后,那个懂医术的人踏着夕阳余晖上来,带着两罐熬好的药敲开门,有点尴尬地走进来:“公子……”
“您好,又见面了。”他道。
那人尬笑两声,说:“青壶里是您的药,白壶里的么,是麻沸散……公子别误会,我没有坏心!只是您身上伤没好全,又赶了两天路,夜里肯定不好捱,我也是经过刑的人,知道那滋味,有了这个,您晚上也许能睡个好觉。”
子徽仪说:“多谢了,辛苦跑一趟。”
这里都是男子,那人也不好多待,送完药赶在天黑前就下去了。走时她不大放心,告诉他们这里武器藏在哪里,有事就放烟丸。素问星程谨慎记下,子徽仪则反应寥寥。
人走后,他立刻就把青壶的药喝干净了。入了夜后,疼劲起来,子徽仪也没犹豫,直接来到桌前,倒了一碗麻沸散欲往嘴里灌。
只是他把它拿到嘴边刚要喝,忽觉这味道熟悉,低头细闻,回忆着,突然想起一幕,遂睁大眼睛,伤感又不可置信地看向碗中。
碗中的药汤倒映着他的面容,随着一圈圈波纹动荡。子徽仪黯笑了下,于心中呢喃:原来这个味道是麻沸散……
原来那天她喝的,是麻沸散啊。
他拿着药浅饮一口,只觉心比嘴中还苦,一口下去便再饮不下,无声放下了碗。想起那几夜种种,他不由心如刀绞,那几夜,她也似这般以此助眠么?
究竟什么伤重到连她也不能忍受,而她竟全部掩下,不教他觉察半点……子徽仪心中被悲伤的问填满,可时至今日,他想再于她身边问一句安否,也不能够了。
子徽仪忍着剧痛,踉跄走出房门,站着檐下望向面前的山路。星程很快跟过来,搬来椅子,给他披上外衣,望着夜空小声说:“今晚看不到月亮呢,一层层乌云,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子徽仪没说话,默默坐了下来,在这山中小院,度过他隐居的第一天。
望着眼前山夜,他好像看到了往后的千百个日子。
那个坑在地上静静注视他。子徽仪站起身回房,躺在床上感受那一口麻沸散淡薄的药力,听着素问星程相继回房,等待明日天亮前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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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夜尤静,随着夜深,愈发显得黑旷。
子徽仪睡得不安稳。四周黑压压的,没有半点光,也没有半点鸟虫的声音。他睡梦中总觉得门窗在微微颤动,思绪很乱,因喝了点麻沸散而难以起身,昏昏沉沉间他睁开眼,慢慢转向窗的方向,恍惚在床前看到了一个黑人影。
他模糊着,闭眼又睁开看,黑人影就坐在床前,一动不动,子徽仪当场僵住,霎时清醒!
今夜无月,室内昏黑暗沉,显得这黑影愈发深浓,他看不清床前人的面容,却能感受到对方在注视自己,在诡异的安静里坐在床边,不知坐了多久。
子徽仪浑身冷透,手脚僵不能动,睁大眼看向那个人,心脏狂跳,正此时,一道惊雷轰然落地!将满室照得雪白,面前人影面容被闪电豁然照亮,那双凤眸于隆隆雷声中闪现眼前,凝视着他,在煞白电光中缓缓扬起嘴角。
“徽仪,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