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徽仪望着眼前人,身躯战栗,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抖什么,内心的震荡使得牙关都颤动起来。
风临似笑非笑地注视他此刻模样。
子徽仪张口说话,因牙关颤抖字音都隐隐发颤:“殿下您怎么来了?”
“怎么,你很意外?”
风临端坐在床前,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种发凉的讽意:“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放你走吧?”
子徽仪猛抿住唇,咽下一大口凉气,两只手在床上紧紧攥握住床布,努力稳住身躯。
“您……”他道,“您分明答应了。”
风临发出一声笑:“刚刚你问了问题,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徽仪,这是清阳吗?”
子徽仪浑身冰冷,十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僵在床上,避无可避地迎向她的目光。少顷,他开口:“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风临勾起嘴角,双眼似弯而有情,然出口字字阴寒:“从那个找死的蠢货把芡实糕送给你后,就全是我的人了。”
这一刻,子徽仪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什么叫如坠冰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冻凝成冰碴,刺骨的寒气像张网将他笼住,沿着肌肤,一丝丝刻陷进骨髓。他觉得像一个迷宫中的猎物,一举一动都被她尽收眼底,可笑且可怜,而他浑然不知。
黑夜中,她的声音传来,如凛冬寒风。
“你们是不是太轻视我了?旧事在前,以为我还不会防备你们吗?”
子徽仪认命般垂眸,问:“那些人怎么样了?”
“你还有空关心别人?”
她缓慢从椅上站起身:“不过是试探你们一下,你们便急不及待了。才离京几天,就敢金蝉脱壳,这么急吗,你们居然连到清阳都等不了!”
风临猛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你们!你!再一次骗了我!你这个撒谎成性的骗子!”
子徽仪骤遭这一句刺来,心痛难当,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枝,强撑着抬头望她,颤唇问:“对,我是……您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不可以骗您?!”
“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风临露出森然笑意,双手死死地抓着他反问,“徽仪,你说呢?你是不是忘了那旨婚约我还没作废呢。”
“婚……约……”子徽仪嘴中刚念过这二字,便被她一把拽到面前,风临低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别人撒谎。”
“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她忍不住抓着他问,“这次又为了谁?!”
子徽仪道:“为我自己。”
风临咬牙寒笑:“好一句为自己,这回你终于不是为了我了。”
子徽仪灰暗合目,扭开脸。
“哈哈哈……”风临直勾勾盯着他,情绪已在将激动的边缘,但仍强压下去,一根一根松开手指,逼自己控制力道,两手轻捧住他的脸,令他面向自己。他不得已再次对上她的目光。
“那天我问了你两个问题,你却只回答了我一个。答的还是假话。”
风临双手因极力的克制而隐隐颤抖,有些可怕的将子徽仪清丽的脸捧在掌心,“你避我如蛇蝎,要走,作谎,我甚恼怒,但这不是最令我气愤的。你知道我最气愤的是什么吗?”
风临死死盯视他,微俯身靠近道:“我最气愤的不是你走了,而是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差透的爱人。”
“好像我没有让你因这份感情变得更好,而是因之哀郁,走向了自我毁灭的路。”
风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个不好的爱人。还有比这更令我心碎的答案吗?”
子徽仪嘴唇冰凉,用力抿住以止住颤抖。
风临说:“我为此彻夜难眠,将你我十余年回想个遍,却百思不得其解。你确是重情之人,可你子徽仪也不是傻子,若我当真一直是个不值倾心的混账,你当初怎么会对我动情?我们也有过好时候的,那时我也不好吗?”
“没道理以前做得好,现在就做得不好了。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风临两手紧捧住他的脸,如将发狂的龙紧扒着一块白玉,压抑着问:“徽仪,你说不说?”
子徽仪慢慢抬起眼望她,道:“我与您还有什么话没说?”
“没有吗?”
“那我来给你提提醒!”风临松开手,直身俯望他,猛地抬臂指向半空,“那天晚上你到底要去哪?”
子徽仪微怔,但立刻便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拿那杯茶来试探我?你又为什么还和慕归雨私下暗谋?这是清阳吗?我问你这是清阳吗!”
风临忽怒抓住他手腕,把人扯到面前:“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那晚也是,今夜也是,全都在骗我!”
“那晚我问你离了我会不会好,你为何不答!”
“再前,你刚醒的那夜,我问你要出去做什么,你答了我什么?实则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我问你,你院里的坑是留来做什么的?你要如何答我?还是‘种树’吗?”
子徽仪死咬住牙。
风临紧抓着他手腕,手指微抖道:“你真狠心啊,你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我……狠心?”子徽仪说话时齿关都在打颤,“我狠……我还有什么没给您的吗?”
风临大喝:“你给的那些简直要了我的命!”
“……要您的命?”子徽仪怔目伤望,道:“我分明是要救您,您却如此说?”
他不说还好,一说风临大受刺激,五脏六腑血气翻涌,盯他半晌,到底没有忍心把话讲出,终只道:“我想要的是你这个人,我想要的是长相守,不是那些!你做的选择何意当我不知么?你敢把真意说出口吗!”
“我想要在一起,你却要丢下我!再一次!”
那段黑暗时日的一幕幕随夜澜打来,风临情绪彻底难控,抓着他问:“华京遇袭那晚,你到底为什么不求救?走得那么决绝,即使我追上去,你也没有半点不舍,就那么走了。”
她好像再次回到那一天,气息渐乱:“你为何要说那句话,为何啊?我简直要死在那句话上……”
子徽仪心重重一坠,惊看向她。
“你骗我!”风临突然抬起头,一双凤眸睁得又大又圆,“你的话,每一句都在骗我。”
“那晚你说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你当我蠢是不是,我全明白!”
她忽地抓住他双肩,疯了一样念道:“不爱了就是爱过,不想要了就是想要过。你分明心里有我,你分明不想走。”
“怎么就不肯把真话说出来?说啊!说你想要,承认啊!”
风临抓着他逼问,子徽仪被她摁住,声声质问震动心房,想走又被她摁回,在进退无路的狼狈中,几度心绪悲涌,终于失态,抬起头大声道:“我想要就会给吗?我想要就能得到吗!”
风临微愣,看着眼前人鲜有的失态。
他道:“从小到大,我渴求什么得到了?!我想要父亲母亲,可他们都早早亡故,我想要留在清阳的家,哪怕做奴婢,可终究还是被拖去了华京。后来,我想要一个归宿,想要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有人嘘寒问暖的家,想要嫁与您……但天憎于我,它假意给我,当我触碰到时,却又无情将这些夺走!”
“一次又一次,从期盼到失望,从欣喜到失去,这是何等的折磨啊。对于我这样的孤儿,还有比这更残忍的酷刑吗!”
子徽仪狠一甩袖,挣脱她的手道:“我不是没努力!从幼时接受繁重课业成为棋子,到入宫辗转各方,所有的欺辱利用我都受了,为了能有个归处,为了能留在您的身边,为了成为栖梧宫的一员,我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一切,可我得到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连那婚约也戏弄我!赐了又收,收了又赐,从来由不得我选。”
风临双目微红望着他。
“你怨我?”
“我恨天!”
子徽仪猛地自床上走下,光脚踩在地上,站在她面前,如一支单薄的白荷,亲手把花与茎撕剥开,把莲心剖出来给她看:“您问我为何不求救是吗,我现在回答您,因为我根本没期望您来救我!”
“孤活于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希望的日子,比刑房还要难捱。于绝望中苟活,和在磨难中死去哪个更痛苦?我来告诉您,毫无希望地活着,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受,再经受一次失去,还不如去死。”
子徽仪睁大眼空望着她,眼眸黑而圆,有些失控地道:“就该死在那天的,这无望的一生早就该结束了!”
风临忽地阴静下来,凝视他。
“那天,是哪天?”
子徽仪没应,只是微有失神地看着前方。
二人相对于黑夜下,有片刻寂静。
相视中,风临慢慢扯起嘴角,突然笑了下:“就你会跳是吧?我也会。”
子徽仪陡然心悚,顿起不好预感,刚想开口,突见风临猛地窜出门去!
“殿下……!”他咽喉失声地唤了下,忽玉容失色地追出去。
前方风临以快得恐怖的速度窜到楼南后窗处,冲向小露台,一跃而上,两脚踩在木栏杆上,站眼间转过身来,背朝黑夜,面向子徽仪。
子徽仪当即心魂巨惊,险摔在地上。
风临站在小露台的木栏上,两只脚仅有一半踩在扶手上,后脚跟完全悬空,只要稍稍一点偏移,便会掉砸下去。二层楼不高不矮,可若是以她这个姿势掉下去,定是后脑着地,必死无疑。
见到他来,风临冲他笑了一下。
子徽仪心魂都要摧散在这笑里,望着她惊险的站姿,他双腿失力,当场跌跪在地上,脸无血色地对风临说:“殿下!别!”
风临只是笑。
他极其凄惨地跪在那,两眼惊恐看着风临的身影,就像看到这世上最可怕的地狱,抬手无措地摆在半空,哀求一样道:“别闹了……快下来……”
风临却哈哈大笑:“就你会跳吗,我也会!”
子徽仪的脸在一瞬变得惨白无比,道:“别闹了!快下来!”
“错了,我要听的不是这句!”
风临忽然高声,说话时她身躯动了下,子徽仪立刻发出凄惨的惊喘,想起身去拉她,却听她道:“你过来我立即跳下去!”
子徽仪猛地僵住,抬眼去看她双目,只这一眼,他便知道,她来真的。黑云聚顶,夜天沉甸甸压下来,子徽仪浑身失力,四肢冷得像冰。
“下来……”他声音颤得不成样子,“别拿自己开玩笑。”
风临站在猎猎风中,盯着子徽仪此刻凄惨的模样,心痛,却也快意地冷笑:“对,就是这样,你也该体会体会我的心情!”
“那夜明州城下,我看到你站在城墙上时,也是这个感觉!”
她笑问:“怎么样徽仪?高兴吗?”
她说话间双脚未停,就半悬空地在栏杆上来回踱步,旧木栏在她的脚步下前后摇晃,发出吱呀的喑响,子徽仪看得胆战心惊,惨声道:“停下!”
风临脚步微顿,回首时身子向后动了一寸,子徽仪立刻发出惊恐的惨叫:“不要!”
风临笑道:“不想吗?那你还敢在我面前说那个死字!”
她眼中的疯狂吓住了他,他跪在地上,近乎崩溃,无计可施无言可劝,被逼得只能向她合掌哀求,言语混乱道:“下来吧,是我错了,我认错,我错了……”
“我要的不是这句!”
一道电光轰而砸落,风临在闪电中骤然大喝:“我问你高不高兴!”
子徽仪怔怔望着她,极度惊恐的眼睛黯无神采,眼瞳黑漆漆望着风临夜下身影,在颤抖中,慢慢蓄起眼泪。
“不……”
“你说什么?”
“不……”一颗泪在眼中缓慢蓄起,流下,可怜的人突然发出凄厉的声音,如一只被割喉的天鹅伏跪在地上,惨声嘶鸣:“我错了!我错了……”
他抓着自己心口处的衣襟,窒息地哀求:“殿下,求求您下来吧……”
风临如何忍见,可已到这步,唯有做下去,她狠下心道:“说,疼不疼!”
“疼……”子徽仪伤手抓着心口处的衣服,窒息道,“太疼了……放过我吧……求求您了……”
风临站在轰隆隆的夜雨云下,发与衣袖在半空狂舞,“你能体会我的心情了吗?现在你知道,那夜我站在明州城下,看见你站在城墙上是什么感受了吗?”
她姿态依旧疯狂,可声音却隐隐颤抖:“我说那时我简直想死,你信了吗?”
头顶乍然雷落,子徽仪双目骤圆,心重重一坠,抬起头,又愕又悲地望向她。
风临问了下一个问题:“那天拿茶试探我,你想得到什么答案?”
“不知道……”他呆呆地落泪,“也许我是渴望您的一份苛责。”
“殿下,您真的好多问题。”子徽仪慢慢抬眼看向她,泪水流淌在脸颊,“就这样想要一个答案吗?不惜以这种方式?好。那我回答您。”
他跪在夜下,像个认罪的犯人,用言语写下陈罪状:“殿下,我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好。高雅,气度,容德?不,我根本没有那些。扒开这层伪装,我与天下所有男子无异。”
子徽仪抬头望向风临:“我无时无刻不在妒忌。妒忌所有靠近您觊觎您的人,所有人。我不想您的目光放在别人身上,我不想你看除我外的任何一个男子!”
“您想听,您现在听到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丑恶的人,我希望一生一世都不要给您知道我的真面目。人总夸赞我的容貌,可一副皮囊算什么?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好皮囊,尤其将坐上皇位上的人,天下所有美人都将供之挑选。”
“您许诺一世两心相伴,我并不怀疑您的品德。但这世上事不是有心、有德便能如意的。”
“能如愿自然好,但世事严迫,该妥协时,也得妥协。我万般不愿,可您若真的三宫六院,我又能如何?”
“我只会咽下所有嫉妒,去做一个您想要的皇夫。最坏也不过是色衰爱弛,薄幸幽宫。”
“可我怕的是,哪怕这样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能善终,我怕到最后您会因爱生怨、生恨,最后亲手扼杀我,那比要了我的命还痛苦。”
子徽仪黯目望着她,那双素日美而忧郁的眼睛,此刻无半点神采:“是,您对我付出,可太过了。您做下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刚刚经历死别的冲击,因为这份冲击、感动,您去做出本不会做、本无法容忍的事,您忍让我的欺骗,喝下那杯茶,因我答应放过她们……”
“但五年后,十年后呢?”
“当一切归于平淡,冲击与感动随着时间如海浪退去,您再想起今日种种,您会是怎样感受?”
他说着,声音渐沙哑,十指握住衣摆,努力掩饰话音的颤抖:“那天晚上,我宁可您骂我,质问我,把茶泼到我的脸上,也不愿您从门后退去,假装重来。”
“如果我真的和您就那样在一起,当时或许没什么,可十年后您再想起那杯茶,敢保证不会生出怨恨吗?”
子徽仪垂眸,有些崩溃道:“太可怕了,一想到这,我就……”
风临静静听着,如吞尖刀。她很久才再次张口,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想走,是因为想回家吗?”
子徽仪像被捅了一刀,咽喉都泛起疼意,道:“嗯。我想寻个归处,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母亲父亲那里了。”
他黯笑了下,轻声说:“我的确想回家,但大约不可能了。我的家已经不在了。这里离清阳太远,下去也不知找不找得到他们。”
“下来吧,殿下。”他一只手无声捂住心口,像捂着剖开的伤口,嘴唇微微发白道,“我全都说了,快下来吧。”
但她没有动。片刻寂静后,她在隐雷声中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从来不叫我的名字?”风临站在黑夜中,悲伤地望着他,“为什么永远对我称‘您’?”
“我们相识快十三年了,你一次也没有唤过我的名字,这正常吗?”
风临声音微哑道:“我们……曾经不是情人吗?你为何一次也不曾想与我小字相称?”
潮湿的风就在四周横贯,把他们的衣袖与发丝都吹得飘摇,风临黯然垂下眼眸,站立在栏上,有些落寞道:“我们得是平等的,才能执手到老。”
子徽仪呆呆看着她,一大颗泪珠从眼眶中落下,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在这初夏的第一个雷鸣夜,他的泪比雨先落。
风临在他的目光中被淋得满身湿凉,痛如刀割,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心酸地用这可笑到可怜的行为,要挟他直面自己,砸开他的心门。
她不会放他离去的,更不会容许他们二人的感情就此逝散。纵使真的无转圜,也不认,她砍也要砍出一个契机。
就是不许他走,这辈子也不许。使强也好,无耻也好,哪怕像个疯子一样逼迫,她也要把他留在身边,在这人世,与她再待几十年。
子徽仪听着木栏细微的响声,备受折磨道:“快下来吧,求您了……”
风临深吸一口气,说:“和我回去。”
“好。您放心,我也逃不了了。”
风临说:“我要你叫我的名,我要我们‘你我’相称。”
子徽仪伏在地上蜷跪道:“我都答应您,下来……”
“您?!”
“我都答应你,我答应你,”子徽仪看着那隐隐晃动的木栏杆痛苦不堪,手紧紧攥着心口处,“下来!快下来!”
风临对他笑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道:“最后一个,从今以后,要坦诚。”
“不高兴要说不高兴,疼要说疼。想要的,不想要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全都要告诉我。一件不许落,一件不许瞒。”
子徽仪泪一颗颗落在地上,九天之上掉下几粒雨点,就落在他泪旁。
“好,我全都做到。”
风临凤眸微弯,对他露出了个并不算轻松的笑,叹了口气,像在自嘲,有些心酸地低下头,抬脚,从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在她抬脚的刹那,子徽仪呼吸霎时屏住,浑身不能动,直直看着她抬脚,运力,跳下,直到她双脚落在露台地上,他才重重喘上一口气,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霎时间黑暗如海淹来,子徽仪耳中茫音一片,身躯失力,怔跪在那处,极度紧张之后,他眼前一片昏黑,摇晃伏在地上,两手艰难撑着。
风临快步走过来,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弯腰就要去给他拂灰。
子徽仪摇晃着站起身,抬头呆看她片刻,突然抬手狠狠地照她肩打去!
这一拳使了全力,风临身子被打得一晃,刚刚站稳看向他,却见子徽仪又一拳捶上来,一拳又一拳,越来越快,动作间他情绪逐渐失控,大颗眼泪从眼眶掉落。
风临看了片刻,忽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人拉进怀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你……拿命……开玩笑!”子徽仪呼吸都不稳,泪汹涌而下,几乎要背过气去。
风临抓着他手腕,靠近他笑道:“没错,就是这样!如果我对不起你,你要怒我,要恨我,要像这样报复我!”
她抓住他手,要帮他往身上捶,谁料子徽仪却不肯了,使劲往回收手。风临望着他满脸泪光,肺腑生痛,忽而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道:“我知道,其实你早不愿等了是不是?”
子徽仪愣看向她。
风临搂住他腰将他抱起,让他的脚踩在自己鞋上,轻声说:“把你一个人留在京中,是我不好。这些年,委屈你了。”
风临将额头轻靠向他的额头,说:“对不起,不要怪我。”
字音入耳,仿佛粗砺的石轮碾过胸膛,子徽仪愣站在她怀中,忽地满心酸意,所有的情感化作泪水,悲伤从眼中流出,“您只会欺负我……”
六个字出口,他忽似撑不住般,彻底哽哭起来:“一点希望都没有……那几年,我只能靠着回忆去不断鼓励自己,坚持下去,可慢慢的,我连您的样子都模糊了,我都不知您长什么样子了。我所知的只有您数年前的面容,三年后,五年后,您的脸长什么样子,我全不知晓!”
“信!”他语气失控喊出这个字,“就连信后来也都没有了!”
子徽仪抖得像狂风暴雨中的孤枝,单薄苦撑,强撑仰头去面对她的目光,可委屈就流转眼眸之下,藏也藏不住:“您不给我写信……一年连一个字都没有……您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京中,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等那封信,可您还是,不给我写了……”
子徽仪眼里有水光,在黑夜中点点泛银,他在忍,忍得语气都哽咽起来,可泪还是砸在风临手背:“您好欺负我。您这样做了,我也无可奈何……国朝两处,千里之遥,无可望探,我只能像别人一样,从一道道传闻中去触碰您。”
“年是很长的一个字。它有三百六十五个白晨,又有三百六十五个夜,而一个日夜,又有十二时辰。如果心里揣了一个人,那这十二时辰又会在不知不觉间成倍滋长……数着时辰,数着日夜,等,盼。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久,久到寄来的信都被摩毛了纸边,久到我模糊了您的容颜。可您好残忍,就这样把我丢在那,一个字都不再给。”
子徽仪颤声道:“有时我都想,您是不是忘了,我还在等您……”
风临捧住他的脸庞,心痛道:“我没有忘!一刻都没有!那时我……我写不了字了,手拿不住笔,想让白苏代笔,可没写两封,她就不在了。我根基不稳,没有心腹,身边又不知谁是眼线,那时心神俱疑,连驿路也不敢信任,便……”
“说到底这都是我的错,可我没有一日忘了你。”风临捧住他的脸,逼他看自己,声音也有些哽咽,“我比谁都想回去,拿刀杀人,立功,去拼命,就是想早点回到你们身边,真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风临双手捧住他的脸,吻去他脸上的泪珠,将他所有苦涩含入唇齿。
“不要怪我,徽仪,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轻吻他眼睫上的泪,“今后我不会再让你等了,我就把你带在身边,走到哪都带着你。”
子徽仪听着她的话,悲从心起。
残酷的命运十几年来一直在戏弄他,它们剥夺了他一切,什么也不肯给他。假意予他,又在他刚生出希冀时夺走。如此反复,挣扎十几年,他终于心灰意冷,认了命。
既然永不会给我,那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不再期盼,不再奢望,连同人私心那一点贪求都抹杀掉。如此就永远不会有失望。若连求生之欲也抹杀干净,那便连绝望也不会有了。
渴求爱,渴望活,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但现在,这个人都不要了。
他对这世间只有一个诉求:我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走。
但现在有个人拦住了他。
她以一种相当残忍的方式把他摁在伤口上,逼他直面,逼他把所有的痛苦呕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把他拼起来。她和他说要在一起,她和他说“以后”。
以后,多么美好的词汇,他大概一生都无法拒绝这个词所带来的诱惑,皆因是从她的口中道出。
命运的残酷他心领神会,无力再承受哪怕一次打击,可她就在眼前,她说她会和他在一起。
那他可以再赌一次吗。
“是真话吗?”他落泪道。
风临说:“是真的。还有徽仪,我们要你我相称。”
“你真的没有一日忘了我吗?”子徽仪问,“那为什么还去找别人?”
风临微愣:“什么?”
子徽仪用那双清忧的眼眸望着她,问:“您说我无趣,说我比不上别人,全都忘了吗?”
风临恍然忆起,顿时脸色微变:“我没……”
他难过言语,本就因刺激苍白的面容,在伤心之下更加清莹易碎:“您说我无趣……拿我与别人相比,我真的很伤心……我讨厌这句话,我不喜欢!我不是无趣的人,是你变心了!”
“我没有。”风临忙解释,“我岂有变心,那是我编来气你的,我胡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
“真的?”子徽仪抬眼望她,晶莹水光就含在他眸中,风临心中无限怜惜,忙不迭道:“是真的,我从未入过青楼嫖乐。”
子徽仪看了她会儿,忽地垂下眼眸,莹澈水珠就挂在他眼睫,像琉璃的碎片,令人看着心痛。
风临忍不住双手捧住他的脸,吻去他眼睫上的泪,道:“我心里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这两句犹如天降甘霖,一瞬泽淹了他的心。无尽悲情伴着丝丝缕缕的痛意涌来,绕上心头,子徽仪合目低头,酸楚轻叹:“殿下,你把我骗得好苦……”
风临轻拍他后背为其顺气,一刻不转地望着他道:“是,我不好,所以别对我客气。今后别委屈自己,想要什么,就牢牢攥紧手里,无须度让。”
子徽仪道:“那是无耻之行,我若做了,是自私。”
“这天下谁没有点私心,怎么就容不得你的?”
他如何听得这样一句话,肺腑都为之感痛,微哽道:“那我想要的东西会太多。”
风临眼睛倏尔亮起,激动问:“你要什么?你快说。”
子徽仪眼前阵阵发暗,仍轻声低语:“想要你只看我,想要你只在意我,想要过节的时候,有可以去的地方。想要会有人关心我吃没吃饭,受没受委屈,从外面回来,有人会问我饿不饿,冷不冷。”
他的泪顺着话音悄然滑落,落进风临心间。
“我想要一个家。”
风临痛怜至极,轻吻他眉心道:“都给你。”
“你我之错,皆因你明白我,我不明白你。今我既明白了,便使强也要把你攥在手里!你这辈子的去处只有我,我这一生的归处也只有你。”
子徽仪悲心大怮,泪止不住潺潺涌出,终于压不住内心的情感,伸手一把抱住风临,啜泣道:“殿下,我的信没了。”
她抱着他道:“回去我们一起找,找不到也不要紧,以后我们还会有一百封、一千封的信,比从前的更缱绻缠绵。”
子徽仪彻底崩溃在她的话音中,哀泣低语:“再不要回到过去的日子。”
“不会了。”风临紧紧抱着他,“永不会了。”
泪血俱下,两心终明。
二人终于剖情而白,在这初夏雷雨之夜,靠近了彼此。风临心情激涌,此刻如何舍得放手,他亦五情翻震,难以平复。然子徽仪本未伤愈,正虚弱之期,骤经悲喜,兼之心神惊吓,此时松下气来,一时眼前昏黑,气力尽失,倚在她怀中渐昏睡了去。风临愧疚心疼,手不断轻抚他脸庞,入屋给他穿好鞋子与外袍,将人抱了出来。
风临抱着人出来时,白青季正在院中装傻子,派人守在前门,直勾勾看着外头,听见身后门响,她立刻转头行礼。
素问与星程就在院中,被堵住嘴,惊恐地看着她。
白青季悄悄看了她怀中人一眼,作揖的身子深了几分:“恭喜殿下。”
风临没多说,只丢下两个字:“返京。”
翌日夜雨天明,子徽仪睡醒后,忆起昨夜种种,心里后生出尴尬与羞窘,亦有对风临昨夜举动的余气。而风临自知刺激了他,愧且心疼。各存心绪下,两人相处多了丝微妙的尴尬。
一上午,除了子徽仪给那几个没见面的暗桩求情外,他们没再多聊什么。
晌午时分,众人选了家小店用午饭。
子徽仪昨夜流泪太多,眼睛微微红肿,眼尾带着抹薄红,像点了胭脂,倒有几分可爱。他不好意思见人,偏车上无帷帽,只好低着头遮掩。
两人对坐,他也没怎么吃,倒是风临端起碗,没半点声音便吃完了一碗饭。
放下筷子,风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拿起碗扭头对白青季说:“再来一碗。”
白青季:“……”
用完饭,风临像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手腕上了车。
二人坐在车内,许久无话。寂静中车马缓向前驶,车微动,初夏日影顺着窗落进来,映在子徽仪脸上,隐隐晃动,他的长睫与鼻尖,唇瓣皆有碎光烁动,如水池粼粼波光。
他垂眸望着地面,风临望着他,突然凑过去照他脸亲了一口。
这一吻亲得又响又用力,子徽仪猝不及防,睁大眼转过来看她,眼中有惊讶。
风临坐回去,将他手拉在手里,倚在座上,忽地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