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灯之蛾

    华京,东宫。

    闻人言卿与慕归雨正往明辉殿走。闻人言卿听她说完几句话,点头道:“如此就好……殿下既说过去了,那是就过去了,我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你要好好的,可别再做什么,有什么事做前都先和殿下招呼一声,啊。”

    慕归雨微微挪目,未语。

    正走着,前头有属官赶来,见到她俩像见到救星,忙近前道:“两位大人快去东殿吧,曲大人她们又来了。”

    “又来了?”闻人言卿蹙眉,转看她道,“都怪你,没事围谢府干嘛……”

    慕归雨道:“失了领头羊,群羊自然要来寻麻烦的,这是心无底气的表现。不必忧愁。”

    闻人言卿没再说什么,往东殿方向走去,只对她道:“可得弄死了啊……”

    “放心。”

    她二人相继踏入明辉东殿,只见十几个着紫红二色的官员坐在殿内,已有东宫属官在陪同。细望去,见来者为首者是尚书省右丞曲谈,左右司等俱在,连北军衙的右郎将也出席了,五花判事有四人到场,余者有谏议大夫、各部要员,听有人进殿,皆冷眼看过来。

    慕归雨扫了一眼,笑道:“各位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呵……我们要见太女!”

    -

    近京官道,风临的队伍正在悄往京城赶去。

    昨夜子徽仪被惊得狠了,一路上胃都不舒服,脸色也不太好,不声不响地倚坐在那,这会儿已睡着了。

    风临望着他的侧颜,不禁心生怜惜。昨晚他们的交谈太激烈,只顾宣泄,有许多该说的话都没有说。问的一个问题,他到底还是没有回答。倔而狠心的人。

    那个树坑总在她眼前晃,带着泥土的腥味,让她想起很多。

    若晚来一日……风临生出一丝后怕。

    在从前,她会用很多意象来形容子徽仪,但于此时此刻,她望着他,脑海中只浮现四个字——扑火之蛾。

    他对光与温暖有极度的渴望,为了那一点光源,他毫不吝啬奉献,将身躯投入其中化为燃料也在所不惜。自缢,暗桩,诀别,登城,投水,在每一次抉择来临时,他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利她的选项,永远把自己推向死地,无怨无悔,无惧无疑,似乎他的生命只在投入火中这一刻才善终。

    他的向死之心不是一两天了。在他尚且年轻的人生里,承受了太多磨难与失去。人若总在失去,是会失了走下去的心的,她再清楚不过。

    仅凭一份情能拉住他吗?

    由不得风临不忐忑,她的情是否能弥补他整个人生的裂伤?

    不愿承认,但她确实没有把握。

    仅靠情爱就想拯救一个人的痛苦,这想法太自大。人生太广大,风雨从四面八方而来,只靠一堵墙怎么挡得住?

    但她也没别的办法了。除了这份感情,她也没有能挽留他的东西了。难也要拽住他,她会把他牢牢护在怀中,剩下的墙,她陪他慢慢建。

    思考间,风临蹙眉,无声注视子徽仪。

    即使睡着了,子徽仪仍下意识靠在角落,头倚着冰冷的车壁,哪怕风临就坐在身边,他也没依靠她。

    风临心知这不是他有意的,只是多年来孤独造就的选择习惯。她不禁久久注视他,看到的是他苍白的脸,憔悴的眉眼,和即使睡梦中仍散不尽的郁色。可她望着他,却总想起曾经他那双清澈而明亮的眼。

    习惯是不容易改变的,但只要他在身边,她有耐心。

    风临伸手轻抚他鬓边的发,于心中道:我们慢慢来。

    怕吵到他,她唤停了车马,悄悄退出去,前去检视队伍,顺道看了下那几个被抓的人。

    慕归雨培养的人素质确实不错,从被捉至今未透露一个字,若是敌人,倒还真是棘手。可她还是从她们所带的关牒文书中猜解出端倪,慕归雨的计划,应是将子徽仪直送西北。那是风临势力现在所触及不到的地域,这无疑是个巧妙的安排。她是真想送他走。

    风临凤眸浸在阴影下,眼神逐渐阴冷,从那几个被捆住塞住嘴的人脸上掠过,定在素问与星程面上。

    二人身躯明显僵住,屏息看她。

    在两仆战战兢兢的目光里,她发出了一声“呵”。

    “他应是怕你们挖不动,所以才寻了个借口,使钱雇人来。你们竟毫无察觉?”

    风临冰冷笑道:“两个废物,留在世上何用?”

    素问闻言惊惧,抖若筛糠。风临冷笑着注视他二人,正此时外有马声驰来,风临知是信报,转身而去。素问大松口气,默声流泪。

    来递消息的候骑下马,速至风临身边耳语许久。她凤眸微沉,点头表示知晓,遂下决定,命白青季留此护送,后略作犹豫,折返回车驾内。

    入车后,风临来到子徽仪身边,凑过去轻语:“徽仪,醒一醒,徽仪——”

    子徽仪因难受本就睡得不实,听见唤声睫毛动了动,睁眼看向她,朦朦胧胧的。风临伸手轻触他面颊,说:“京中有点事,我要先赶回去,你身子不适,坐车慢慢走,我们在京中会面,好不好?”

    子徽仪点点头,并没有异议。

    话到此就该结束了,但风临总像有话没说完,坐了一会儿,复又补上句:“不是丢下你,你不要多想。等我忙完如果你还没到,我就来迎你。”

    她伸手轻拢住他缠着白纱的手指,没有用力,很温柔,“千万不要多想。”

    子徽仪垂眸看着她动作,心绪酸涩,轻声道:“不会。”

    风临望着他眉眼,拇指轻而又轻地在他手背摩挲了下,后起身道:“那我走了。”

    “嗯。”

    她转身刚要往外走,子徽仪忽伸手抓住了她衣袖,风临立刻停下:“怎么了?”

    听到问话,他低头看去,也似微惊,飞快松开手,转过头道:“没什么。”

    风临定定瞧了他会儿,忽俯身靠近,两手轻捧起他面容,说:“我在华京等你。”

    子徽仪心池倏尔被打起涟漪,无声地点头。

    日光在他脸上烁动,如洒金妆,风临深深凝望他,手指轻摩他脸颊,转身走了。

    脚步声离车渐远,被车马声盖过,子徽仪坐在车中愣了一会儿,忽而飞快挪到车窗处推开,向外望去,见薄尘之中,那道玄袍佩剑之影已远。

    他慢慢转回头,手搭在车窗上,喃喃道:“等我……”

    -

    东宫内,两派官员坐于东殿堂内,左右列座,互相对望。

    子丞相及詹事府要员、户部、兵部侍郎已赶来,闻人言卿等一众新属官也在,慕归雨亦处于其中,面带微笑地看向对面。

    在她们对面,十几名官员坐于座上,各怀神色。堂内气氛低沉。

    子敏文身为少詹事,先开口道:“殿下贵体抱恙,暂不能召见。诸位大人有事,不妨呈文递送,或待殿下稍愈,于宣见时面诉。”

    曲谈冷冷一笑:“凡我朝臣官,皆有请见太女的权利,你们却屡次推却。究竟是太女抱恙,还是太女本就不在京中?”

    子丞相目光微不可查地挪向她。慕归雨微眯起眼,仍旧微笑。江渝水暗看了子丞相一眼,复看向子敏文。

    子敏文说:“大人何意?难道是觉得,我们在诓骗你们不成?”

    “很难说。”曲谈道,“毕竟这世上有些人连天下都敢骗。”

    周厚德道:“大人何意,不妨说得明白些!”

    左司道:“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希望面见太女。不见到太女,我们不会甘心。”

    子丞相笑了:“怎么?若见不到,你们难道要常住东宫?”

    对面有一瞬静。子丞相道:“即使太女在场时,东宫也是群议定政。你们若真有要事,等不及了,现在说与我们也一样。”

    “我们的事,怕你们做不得主。”

    子丞相笑道:“我能做得你的主就够了。”

    曲谈面色微顿,复道:“既丞相礼问,不答倒显得我等不通情理了。那便诉与您一闻,自东宫摄政以来,政令数出,却似有意略过我等,许多事务甚至都越过我部而定,是何道理?”

    子丞相并未立即接话,闻人言卿暗观其色,开口道:“目下陛下安养,太女摄政,事务都经由东宫审定,你们却都拒不领任东宫职务,国朝事务繁巨,总不能叫整个武朝停下等你们吧?我们只能择贤而替。”

    “荒谬,依你所言,官制岂非形同虚设,只要寻得合你们意点头的人便可,还敢说不是擅专!”

    闻人言卿道:“东宫议事件件顺合章程,仅因大人不在,便否了所有,有些霸道吧……”

    周厚德听后不禁点头。

    中书舍人道:“那柳家的查抄呢?你们借题发挥,编造罪名发难,扣查了多少无辜官员。”

    “无不无辜,很难说。”慕归雨道。

    曲谈道:“呵呵,是啊,经由咱们慕大人之手的案子,岂有无辜之人?”

    慕归雨笑问:“曲大人是对在下有不满?哪一件?是追查柳氏抄没单子上缺失之物,还是追查未入册之物的去向?”

    曲谈道:“未入册之物?有没有还两说呢。焉知不是空口编造,拿来构陷。”

    慕归雨微笑道:“曲大人,您自然是有您的话的。可如果内卫从您家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那么我也有我的话要给您了。”

    谏议大夫谢雀翎拍桌而起:“慕霁空,我们没提内卫的事是给储君留着颜面,你却不识好歹!你与走狗勾结,构陷朝臣,桩桩件件,以为旁人不知么?”

    “你给储君颜面?”

    闻人言卿忽而出声,蹙眉道:“你说的什么话啊……你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不行去看看吧?别省那钱。”

    谢雀翎怒火起,道:“你不用阴阳怪气,便知你会出声。你与她一个狼一个狈,一丘之貉,狐群狗党,护得紧啊。”

    闻人言卿幽幽道:“不敢当,论为畜,不比贵府,飞禽走兽,家传渊源。”

    “你说什么!粪污之辈你再说一遍!”谢雀翎本就因家事满腹怒火,听此一言再难忍耐,当即拍桌欲上前,被曲谈抬手拦下。

    江渝水此时开言:“别太过分了。”

    此处虽为东偏殿,但仍属明辉殿宇,她们的吵闹扰了此地清静,不免让慕归雨不快,声音略冷道:“诸位大人皆食俸禄之臣,既处青宫,理存尊重,有何言语,不妨移步相谈。”

    说着她起身欲请对方更换场所,不想这几句话偏激怒了她们。

    曲谈缓缓起身,斜睨而望,抬手指着她冷笑道:“腰上挂了两个官印,就自觉矜贵了?还教训起我们?”

    她脸陡一沉,大喝:“忍你许久了,此处焉有你说话的份,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两任东宫的狗!”

    此话一出满殿注目,众脸色俱变。个人的荣辱此刻已不紧要了,她在此地敢说出这样的话,是轻视储君!子丞相微眯起眼,缓慢后倚至椅背,慕归雨眼神隐变。曲谈见对面忽而沉默,气氛渐异,一派寂静中,闻人言卿脸色阴沉地看向她开口:“你说什么?”

    原本一直旁观隐身的子敏文也抬起头,沉声道:“大人慎言!”

    曲谈眼睛在二人间瞟了瞟,环视冷笑:“我说什么?呵呵……我说她就是条东宫的狗!一百遍一千遍我也这样说!”

    狂姿蔑主,污言辱友,闻人言卿无法忍受此等羞辱,站起身道:“道歉。”

    慕归雨伸手拦住她,摇了摇头,遂看向曲谈等人道:“有什么话出去说,莫于东宫失仪。”

    周厚德亦生出愤懑,斥道:“满口污言,将东宫视为何处,此地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可笑!”中书舍人道,“篡逆之辈,也觍颜妄谈恭义?”

    她站起来抬手一个个指道:“一个权贵走狗,一个谗言佞臣,一个无孝子孙,一个篡逆之臣,一个庸附朽木……乌合之众!你们才真正污了这块地方!”

    江渝水冷笑:“唯你们高洁,唯你们德忠,枉死的军士,绝命暗地的文臣,全都是活该。”

    左序愤道:“谁奸谁忠,史书自明!”

    闻人言卿不多话,站在那处,只阴冷凝视中书舍人:“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你待怎样!披粪之徒,忘了你当日的面目么!”

    闻人言卿静静盯视,忽而抓起桌上茶盏起身:“我便叫你知道怎样!”抬手一把将茶泼了过去。

    中书舍人和曲谈一起惊呼,正被茶水泼了满脸。曲谈本就忍了数十日,此刻自皇城拒见起积压的怨愤顷刻喷发,大喊:“欺人太甚!陛下受难,我等不能解救,是为无能!国家将毁在这帮奸人的手里,与其曲从受辱,不如现在争一口气!”

    说着她也抓起茶盏朝对面砸了过去,茶杯瞬间裂碎满地,一部分茶水飞溅到子丞相身上。子丞相沉默注视,慢慢抬起头。

    四周东宫官员皆生了恼气,有人怒道:“装甚?一连几次了,当我们瞧不出你们的心思么?我们以礼劝待已是给足你们面子,轮得到你们摔杯摔盏的?!”

    左序更是激动:“骂谁蛀虫呢?你曲述道家里三个园子都盖起来了,也好意思说别人?柳时真那藏画到谁手里了?别逼我在大家面前讲出来!”

    “你讲!你有种便讲出来!我清白自明!”

    两方言语毫不相让,几句话便起了火药味,直接互泼茶水。而在曲谈一番激言之下,跟随者皆积怨喷发,都自座起身冲去,口里喊着“为国除害”“替陛下惩奸”的话,朝对面推搡起来。

    对面哪甘示弱?旁人不说,东宫旧属官哪有没怨愤的?本就八年抑愤,怎忍得了她们殴来?当时便还起手。两方从推搡逐渐激烈,遂动起手来。

    闻人言卿虽是其中最柔弱者,但毫不避退,直接冲到最前抓住曲谈的头发便互扯。四周登时乱做一团。

    子敏文大惊:“打起来了?!”

    她忙道:“别动手!这是失仪!望归别动手——住手!你打得过她吗你?!”

    闻人言卿似充耳不闻,使劲薅着对方不松手,咬牙反击,胡乱打作一团。

    见情势渐乱,对方右郎将站起身,上前一手揪住一个:“都老实点,仔细我拳脚无眼!”

    江渝水拍桌而起,大喝:“我朝文武不分家!”便即冲上。

    子敏文头昏脑涨,和周厚德一起忙唤人阻拦,场面却越来越乱。

    闻人言卿跟三个人扭揪在一起,扯头发扯得官帽都掉了,艰难扭头喊:“慕霁空你还站那傻乐什么!”

    慕归雨忍着烦躁叹了一声,上前拉架:“别打了各位。”

    子敏文满头汗道:“对,霁空快拦一拦!”

    闻人言卿与曲谈撕打在一起,旁有中书舍人帮忙,中书舍人边拉扯她边道:“有你这样的后辈,简直辱没闻人大人的名声!若我是你,便效尊长,不若一头触柱,好过粪污!”

    慕归雨起先一直在不远处劝阻,听到此话突然变了眼神,两步跨来,从后方伸手一把抓住中书舍人头发:“你想效从故贤是吗,那我来帮你。”狠往旁侧殿柱上撞去!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当即捂着头昏去。曲谈哪料她上来便下此狠手,不由一愣,慕归雨笑了下,抬指松了松衣领,转身抓起方才所阻拦之人的衣领,抬手一拳砸下去:“我让你别打了。”

    她自少挽弓,手劲极大,那人挣脱不开,被摁在地上殴。慕归雨微笑抓着那人一拳一拳砸下:“说让你别打了,听不懂吗?嗯?你听不懂吗?”

    无论四周多乱糟,多少人来拉扯,挨了多少下,她就只揪着这一个人打,直到把此人打昏过去,慕归雨才转过身抓住下一个人。

    殿内动静愈大,殿外侍卫被引来,却不敢冒然插手,暗看向子丞相,希望得个示下,没想到子丞相只是笑呵呵看着。

    众人撕打间,子丞相悄悄退到后方,淡笑观战,有对面人经过时,她还伸脚绊了一下,乐呵呵看人摔倒,后和子敏文说:“敏文,打啊,瞧今天场面殿下回来怕难惩处,这时候不打还等什么。”

    子敏文相当震撼,瞪眼看她:“母亲您……”

    她一把将子敏文推出去:“上。”

    “啥?”子敏文猝不及防,懵着被一把推上前,刚进人群就挨了一拳。

    “哎呦!谁打我?!我是来拦架的!”

    “啊!”子敏文又不知被谁刮带了一下,饶是好性也急了起来,“敌我不分啊,都说了我是来拉架的也打?你老糊涂了是不是?!”

    “啊!还打!再打我就真不客气——啊!我忍你很久了,老家伙,我给你脸了!”

    子丞相道:“很好,年轻人,有朝气。”

    闻人言卿抓着曲谈,被殴了数下也不放手,也不防,顶着拳头去殴对方,撕打间两眼发红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东殿内打作一团,喧乱震宫,殿门处有不少人忙不迭跑去,满东宫传告:“明辉殿打起来了!打人了!”

    “什么?!”

    东宫众属官一听,哪还得了?立刻跑去詹事府、右率军叫人,詹事府属官们皆是风临之人,一听被人打上门来,哪里忍得,当即就往明辉殿赶,呼啦啦来了一大片。

    风临带来的属官大都是随过军的,可谓文武具备,一经参战,立刻展现出勇猛的气势。

    由于对方整体年龄偏大,未免事后有损声名,她们心领神会,一到便在瞬息以眼神定下战术,年轻人拉偏架,老臣负责上前进攻,对着那些人就是一通老拳。

    周厚德望着这鸡飞狗跳,艰难来到子丞相身边:“丞相,不拦拦吗!”

    子丞相在最后方啜了口茶,品了品,转对身后已吓得目瞪口呆的宫人说:“有些凉了,换一杯。”复转过头,冲着人群悠悠喊了句:“别闹出人命。”

    人群听罢像有了底气,遂打得更起劲了,殿内嘈杂大盛,官帽与拳脚齐飞。

    正在此昏天黑地,鞋飞拳落之际,一道厉喝自殿外响起,震传整座大殿:

    “太女殿下到!”

    此言如平底炸雷,霎时满殿人臣皆怔,震惊地回头。

    回来了?慕归雨停下动作,暗与闻人言卿对视了一眼。

    就在眼神相触瞬间,外传来一阵铿锵震地的脚步声,两列着甲士兵入殿开道,张通鉴与人左右领头,执刀踏入,毫不客气地切分开人群,强硬清出一条路来,两队士兵列队左右,正步转身,将手中兵刃立齐,发出齐而巨的铿鸣。

    金属鸣响回荡大殿,在人微微耳鸣时,一股冰冷威意自殿外涌来,横压大殿。在寂静中,一道脚步声逼近,由远及近,于众人目光中,缓慢踏入殿内,长剑入目。

    慕归雨反应最快,立俯身行礼:“臣拜见太女殿下,问殿下安。”一众人皆随之俯身,纷纷行礼揖道:“臣拜见殿下。”

    黑靴踏入,于宫砖击出暗响,慢停于殿正中。

    四下噤声,满殿寂静。风临手搭在长剑上,立于两列亲兵中央,睨向众人,扫视一周,噙着冷笑道:“诸位,好本事啊。”

    无人敢吱声,四周隐隐阴寒。风临冷眼环视:“丞相呢?”

    众忙暗寻,这才发现子丞相不知何时躺倒在椅上,闭目不动,周围有人忙上前查看,大喊:“丞相被她们气昏啦!”“这群混账!”

    慕归雨:“……”

    风临寒笑,看向曲谈一众,道:“好啊,想来是诸位闻战事在即,欲效力于国,这才在东宫演兵排阵,为孤解忧。是吗?”

    曲谈此前心中一直轻视风临,直到此刻真正直面风临,忽地五脏六腑俱寒,十指无端发麻,竟低头不敢直身。

    大殿惊得可怕,众臣连大气也不敢出。慕归雨此时暗踹了闻人言卿一脚,闻人言卿立即会意,扑到风临面前呜道:“殿下,她们欺负臣!仗着人多势众,便打上门来,将臣等折辱……殿下,您要为臣们做主啊!”

    江渝水见状当即跪地:“殿下,为臣等做主哇!”

    风临冷笑着扫了慕归雨一眼,目光从闻人言卿等人身上掠过,最终看向曲谈一众:“哦?这么说,诸位不是来为孤解忧的,而是打上门来的,是吗?”

    字字如冰刀,沿着人脊骨刮下,其跪众皆噤声不敢应,曲谈四肢寒颤:“我……臣……”

    “其后必有指使,给孤拖到东宫正门前,打三十板,后细细审问。余下凡参与斗殴者,罚奉两年。”

    风临说完这几句,直接挥了下手,后方立刻来人拖押。风临回头看了眼地上被打昏的人,说:“把这些人抬去医治。唤御医来,为丞相施针。”

    子丞相忽然睁开眼,道:“哎……我怎么……咦殿下?您回来了?”

    风临呵笑一声,转身道:“着人来收拾下。周大人留殿汇报,其余人,都滚。”

    四周属臣纷纷暗对眼神,赶紧行礼往外溜,子丞相亦拉住子敏文,悄悄离殿。

    惊魂未定的宫人们强稳精神,低头入殿,开始整理,殿外的东宫侍卫们也动了起来,入殿抬人。经过风临时,风临照着负责人脑袋就是一掌:“什么也管不住。”

    其人俯首告罪,紧张退下。她扫了眼殿内地上的人,低声嘀咕了句:“还行,没打输。”

    听见这话,闻人言卿等人互相对视一眼,赶快悄悄离殿。侍卫们灰溜溜告罪进去,风临深吸一口气,冷脸带着亲兵出来,示意她们先到庭内候着,复在廊下叫住慕归雨:“你等等。”

    慕归雨停下脚步,转向风临作了一揖,没有发问。

    风临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踱步走近,打量了她一眼,后寒笑道:“你知道了?”

    慕归雨低头说:“臣猜到了。”

    “呵。”风临冷笑一声,“那就好办了。”

    她站在慕归雨面前,伸手掐住对方下巴,抬起她的脸,阴寒注视其双眼:“孤说了,要珍惜这次机会,为什么你和她一样,都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慕归雨抬眸看她,没有吭声。

    风临寒笑道:“孤派了一千名亲兵去,你也敢动手?如此自信吗,还是因为你太聪明,就不自觉把别人都低看了?”

    慕归雨低眸不语。

    风临使劲掐住她的脸,冷声道:“你该觉察到的,孤多希望你收手。”

    慕归雨垂眸不辩,只道:“臣知罪。”

    她盯着慕归雨,慢慢松开了手。慕归雨站在殿门前的廊下,任由她目光刺来,始终不动。

    廊影错落于她面容,四周倏尔静默。风临看着她的脸,内心生出股悲凉,阴寒的怒火于影下渐燃,炙烤向心。她想:又是如此,你又一次这样选了。

    他被掳走后我是怎么过的,你在我身边看得清清楚楚。你明明看到了,居然还再一次选择这样做?

    事实若莫大的讽刺扇来。过去数十日自眼前飞掠而过,风临暗咬牙,扯着嘴角露出了个嘲讽的笑:我从延平门夜忍耐至今,尽全力容谅一切,最终就换来了这个?

    你把我当什么?

    我算什么。

    爱人所受之苦闪现眼前,那度如年长的十五日化作荆棘,沿着肺腑缠绕上心脏。

    自宫变当夜压抑的怒火终在此刻迸发,风临目光渐寒,低声笑道:“老师,你真是给孤上了一堂好课啊。”

    那二字自耳边一闪而过,慕归雨愣站原地。

    风临缓缓敛去笑容,沉着脸静默片刻,突然转身,一脚踹向慕归雨!

    慕归雨猝不及防,却没躲避,生生受下了这一踹,连退数步,自阶边踉跄倒落,翻滚而下,竟被一脚从明辉殿前踹了下去!

    在太女的明辉大殿前,她像个红木沿着宫阶一层层滚落,从最高处直滚到最后一阶,身躯飞落在地上,撞出重重一声闷响,扑棱棱滚了几圈,最终停在宫庭之下。

    群臣俱在,众目睽睽,满宫寂静。她蜷在地上半天没动,很久后慢慢伸出手,用手指扣住宫砖的缝隙,另一只手捂住心口,缓慢地抬起头。

    四周都是臣官,千百双眼睛,都在看她。慕归雨未吭声,左手指用力扣着宫砖,微微撑起上躯,回头看了一眼明辉殿。

    在这座储君的宫殿前,在这座她曾日夜出入、相熟数年的殿前,她被踹了下来。

    慕归雨缓慢转回头,捂着胃,努力向上牵起嘴角,扯出了个微笑,可在下一瞬,她当场吐出了一口血!

    四下俱起惊呼,闻人言卿大骇,摔下官帽就往那跑:“霁空!”子丞相手疾眼快,一把拉住。

    风临方才没压住愤意,在那一脚出去后就后悔了,而见这一幕后更直接僵住。她是存了泄愤的心,但没使全力,且身体尚未痊愈,本以为力道不会大,绝未料这一脚会把她踹下阶去!

    她站在阶上看见滚下去的慕归雨,整个人都有一瞬呆住,十指发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闪过——

    这可是长姐的宫殿……!

    风临看着被踹落在宫庭的臣子,忽地脸色巨变,飞快提摆下阶,朝那疾去。

    正在她往慕归雨方向急走时,一个人突然从侧方冲跑来,滑跪至她面前,一把丢下笏板,远远地便伸出手,用尽全力去抓住她的脚。

    风临怔住,缓慢低头,见是左序。

    左序跪在地上,一身绿袍满是灰尘,十指已然灰污,她不发一言,只低着头,死死拦风临的步伐,一眨眼,眼泪就顺着鼻梁一滴滴落在地上。

    这个单薄的文臣使出全力去阻面前的绣金靴,可无论如何也推不动她的脚,左序泪流得汹涌,不过这短短时间,背都哽得发抖,她极力忍耐不发出哭声,生怕激怒面前的储君,可还是从口齿中溢出低呜声。风临不动,她也仍死死抓住风临,像个拼死一搏的鹿。

    风临感到莫大的锥心,痛且哀道:“你做什么?”

    左序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抓着她的脚,叩首流泪,把头磕在宫砖上,一下又一下。

    风临圆目看她,这一刻直感天地摇晃,眼前昏黑,满心尽是震痛。

    慕归雨缓慢回头,看着身躯颤泣的左序,捂着胃,如吞千刀。

    风临瞪望着左序,嘴唇微微张开,俯身想伸出手,慕归雨立刻惊目,飞快爬起,不顾一切跪到风临面前,一把拉开左序,将其挡在身后,抬头望向风临。

    在此瞬间子敏文冒险上前,飞快扯走左序。

    风临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归雨,见她伸出那只沾血的右手,朝自己鞋尖伸去,将要触及时又收回,换了干净的左手,使劲抓住自己的鞋尖。

    宛如五雷降身,风临在莫大震痛中将目光寸寸挪到面前人脸上,见慕归雨目露戚光,沾着血痕的嘴努力扯起,道:“殿下,我知道这样说很恶心,可我真的没办法……规矩就是规矩。”

    她嘴唇闪过丝难察的颤抖,极力压下,破釜沉舟般道:“只要暗桩要走,我们就必须帮。”

    “慕霁空!”闻人言卿急喊了句,立刻被人捂住了嘴。风临死死盯着她的手说:“你在做什么……松开……”

    慕归雨指尖抓着风临的鞋面,阖动沾血的嘴唇,低声道:“从缔康年至今,四代法司,皆奉此家规。暗桩功成,保其身退,此为……家规第一铁律。既领司印,便承律则。庇护他们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群人是为武朝抛诸生死的人,只要开口,他们的后路,我一定要保。”

    她跪趴在地上,把头深深抵在风临脚前,“殿下,那不是一个公子或一个男子的事,那是我朝法司属下所有暗桩的事……那是几千条人命。我不敢擅专。”

    “几千双眼睛在看我,我不能……规矩,不能废啊……”

    慕归雨痛苦地止住话音,片刻后,她忽然提高了声调,低头开口,血丝就在她说话间缕缕渗出,滴在地上:“利用清华公子做暗桩的事,是臣对不住殿下!臣逼迫公子,无由可辞,无言可辩!殿下怨臣,臣愧颜伏受,唯请勿责公子!”

    她声音虽已沙哑,但满场皆闻其言,字字不失。

    “殿下这一脚,臣受得不冤,是臣有错在先。臣……愧为人臣!臣——”

    慕归雨话音梗在喉间,皱眉伏在地上,嘴里忽又溢出了一丝血。

    风临心脏窒停,几乎瞬间蹲下身,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好像捂住了嘴,这人就不会再呕血,再说出这些话。

    感受着压在面上的手,慕归雨心已灰暗,她忍着这几乎可以将她就地捅杀的痛意,抬起手握住风临手腕,缓慢地拉开。

    慕归雨将她的手拉停至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扯起袖子,一点一点擦去风临掌中沾上的血迹,道:“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臣的确……不配奉君。”

    在这句话说出时,落在掌心的红官袖忽然变成了火炭,风临直被这一下烫得弹站起,一连后退两步,睁大眼睛看着慕归雨。

    慕归雨跪在那,一动不动,仍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片刻后,她黯然一笑,慢慢放下了手。

    长姐的正殿就立在身后,四下死一般寂静。风临望向慕归雨,抖着抬起手,指着她道:“你……你……”

    铺天盖地的打击压来,风临胸膛闷堵,天旋地转,只觉一口气上不来,望着慕归雨的身影,忽地仰头跌倒。

    “殿下!”寂静的人群中突然爆发惊呼,张通鉴带人飞快赶过去,士兵与宫人、属官立时如惊醒的鱼,朝着风临所在涌去。

    张通鉴等人率先赶到,扶住风临,围着把脉,吩咐人唤御医。风临喘不上气,头一阵阵发胀,却仍在不适中抬起手,指向慕归雨的方向:“唤……御医……”

    然而人群聚挡,那个人没有听见这句话,亦没看见她的眼神。

    人群之后,慕归雨跪于广庭,墨眉黯聚,望着风临所在方向,苦笑一下,灰暗合目,抬手冲那个方向俯身行了一礼,遂别过脸,缓慢站起身,背离人群,朝着东宫大门的方向走去。

    “霁空!”闻人言卿在急涌的人群宫侍中奋力回头,朝着她的背影大喊,“慕霁空!等等!”

    但那个人没有停下。

    她跨过宫门,走出宫庭,没再回头。

    -

    慕归雨出宫后,一路乘车回到慕府,回到自己曾经的院落,屏退下人,对眼圈发红的乌素云子说:“去唤府医。去拿套干净衣服。”

    待两人刚一出门,她便起身去床前扯下床帐,使劲把绸布撕扯开来,飞快系成长条,随后抱着它走到桌前,搬起凳子放在桌上,几步上桌踏凳,拿布条对着上方房梁一甩,末端系好,往脖上一套,便踹了凳子。

    外头云子正与人吩咐,忽听得屋内“哐当”大响,忙进屋去,一进来便看见慕归雨挂在半空,当场吓得惨叫:“家主!!”

    她连滚带爬跑过去,爬上桌子,拼命用手抱住慕归雨脚往上举,哭着朝外喊:“快来人!!”

    刚走到院门的乌素听见这一声喊,心猛沉,立刻往回跑,入屋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把人救下,和云子一起围着她嚎啕。

    慕归雨坐在桌上,不发一言。

    乌素拉着她大哭:“有什么想不开的啊家主!要到这个地步!”

    云子哆哆嗦嗦地给她解绳子,嘴唇都青得说不出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抖着手把帕子递给她。慕归雨接过擦了下唇,定定默坐少顷,复笑道:“刚刚糊涂了。现在好了,无事了。”

    可乌素不肯信,仍旧大声哭泣,那份委屈浓得泪都化不开。慕归雨听着无奈,有些木然地笑道:“你嚎成这样做什么?”

    她道:“我为您屈啊!”

    “为我屈?”慕归雨听完反而笑了,“我哪里屈?这都是我该得的,谁让我犯了错呢。”

    乌素根本不能接受,只一味的哭。云子抖着手抓那布条,道:“您错在哪里?这么多年……您,您……”她说不下去了。

    “我有错,很多很多。”

    慕归雨目视前方,张开沾血的唇道:“我最大的错不是犯了错,而是明知前路是错,仍迈了过去。”

    “一直如此。”

    她攥紧那块沾血的帕子,眼睛直望着前方,惨淡笑道:“我这样的人,怎么敢恬求天光呢?”

    乌素泪如雨下,痛心垂首:“家主,别再说了……”

    “乌素,别为我流泪。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说完,她静了下来。如此坐了许久,她发觉无处可诉,摇摇头,沉默片刻,无言出门,走向了祠堂。来到祠堂前,她端正发与衣,走进堂中,为众先人进了柱香。

    面前一排排字竖立屋内,在慕家祠堂的牌位上,往前两代,姓氏之处,赫然皆写着“穆”字。

    香烟袅升,慕归雨抬头看向那一排排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正默然静立,忽然一阵过堂风自后而来,倏尔吹起她发衣,恍似一水落额,慕归雨忽惊而抬眸,怔望向前方。

    一个个穆字忽变了模样,锋利割进她眼中,耳畔风声呼呼作响,从前二十几年人生在一瞬晃过眼前。

    慕归雨讶目后退一步,看着前方众牌位道:“而今才知……而今才知……”

    她咽喉艰涩,声摧如血般低念:“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1]

    嘴角好像有丝液体流下,慕归雨拿出帕子拭了下,后看也没看手中帕子,摇晃着直起身,松指将它丢在地上,望着前方,向门外走去,口中低喃:“旧事已至了结日,残烬当是随风时。”

    “来生愿身愚且钝,浑浑茫茫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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