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清华公子竟是慕大人的暗桩……”
东宫宫道上,几个披头乱发的属官抱着官帽,边低谈,边往詹事府方向慢走。
司直顶着一脸灰,皱眉叹道:“方才听她所言,公子似为其所逼,唉,不知是从何时,若是在太女伏北那一年,那便不妙了。婚约被夺,实在是种羞辱。她这样不择手段,也难怪会与殿下结仇怨……”
一旁同样灰头土脸的徐雪棠闷声不吭。虽然未至明面,但王府属官许多都对慕归雨颇有微词,越重风临,意见越大。她也不例外,可是对这逼迫之说……
一旁司直犹豫道:“对我们,殿下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不然呢,把你也拉去打板子?”徐雪棠反问。司直笑着点了下她。
“这帮人下手也狠,挠死我了,嘶……”一人摸了摸脸上伤口,问她们,“去不去看刑杖?解解气。”
“我不去了。”徐雪棠摇头,“闹出这事就够丢人了,若非怕咱们的人吃亏,我断不参与。”她与二人挥挥手,朝詹事府走去,低头看向袖子的破口:“唉,新官袍才穿了几天……”
她刚要走,司直忽然唤住她:“哎,那不是那门下侍郎吗。这个方向,她也去观刑?”
徐雪棠抬头望去,见闻人言卿一瘸一拐地往正宫门方向去。她眼睛微转,改了主意,低声说:“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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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内殿内,风临捂着头满身冷汗:“不该做的……”
在剧烈的头痛中,她混乱地想:她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们那一刻看来的眼神,让风临想起了那个紫宸殿的囚徒。从前,许多人也是这样看她的。
风临突然一阵恶心,不住地干呕。
旁侧张通鉴等人忙给她拍背递水,她缓了口气,环视问:“慕霁空呢?”
张通鉴与乐柏等亲卫暗暗对视了一眼,神色微妙。因先前事,风临的亲卫士兵早就对慕归雨有不满,这回又起争端,暗地里谁都不去管她,有意就叫她那样走了。
风临得不到回答,有所觉察,语气重了些:“人呢?”
张通鉴这才答:“慕大人方才离宫了。”
风临静默一瞬,抬手就把水泼在了张通鉴脸上,张通鉴立刻行礼:“属下妄为,请殿下恕罪!”
“带御医去慕家。”风临说完这句话头痛欲裂,丢下杯子便捂住脑袋,问:“闻人呢?”
张通鉴已经快步去办事,乐柏上前应话:“回殿下,闻人大人刚刚往咱宫门那去了。”
风临沉默片刻,捂着头没再多说,转道:“那把左秩平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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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宫道上,闻人言卿顶着一头散乱的发髻,面色阴凝往正门处走。引路的小宫人快步追跟在她身后。
她到时,杖刑刚行了一半。听到宫门外隐约的计数声,闻人言卿停下了脚步,转头走到了就近的宫墙下。引路的宫人疑惑,慎然开口:“大人?”
她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对方立刻噤声,低首退至她身侧,再不言语。
闻人言卿站在宫墙后的影下,阴冷地等待。
一个又一个数字传过,杖与哀嚎声起此彼伏。终于,在时间并不短的等待后,刑罚终于迎来了最终的数字“三十”。受刑的惨叫声也落了几度,只剩下低低的痛吟。
在这个时候,闻人言卿动了。
她抬步向外走去,俯视经过刑凳上的受刑人,站停于行刑诸人面前。
监刑的右率领判上前作揖:“闻人大人,您怎么来了?”
“你说呢。”
“我来观刑,看罢好去回话。”闻人言卿说完,眼睛看向刑凳上的曲谈。
领判立时会意,瞄了曲谈一眼,回道:“哎呦,刚巧在您来前打完,这……”
“那怎么办?”闻人言卿站在下,用那双阴冷的眼紧紧凝视她们,“我还没看到。”
领判一时无话,慎且为难地暗观她神色,身后执杖的士兵也在悄然打量。
闻人言卿从袖中抽出锦袋,上前掖进那人怀里,道:“有劳。”
领判低眼看向怀中,又抬头看了看她,眉宇紧皱,在一番复杂的沉默后,终对身后抬起手一挥:“行刑!”
“什么!”身后被押的官员低呼起来,谢雀翎哑着嗓子道:“闻人……你安敢如此!”
曲谈在刑凳上挣扎起来:“闻人言卿,你个孽畜……你以——”
不待说完,闻人言卿拿出帕子,上前使劲塞进她嘴里,面无表情道:“今天你的话太多了,歇一歇。”
领判复杂暗看,朝身后士兵使了眼色,立刻臂起杖落。
一道道捶肉声响起,四周哀嚎连绵,闻人言卿眼睛只盯着面前那个人。很快的,那人就没力气了。
等到该打的数打完,曲谈已经没了声音,鼻子里只有进的气,听不到出的声。
闻人言卿抬起头,对领判及诸位作了一揖:“有劳各位了。”便转身向东宫内折返。
领判与士兵们在后方复杂注视她背影,看了看刑凳上的人,道:“抬走。”
前方闻人言卿脚刚跨过宫门,她就见到站在右方的徐雪棠三人,停下了脚步。
徐雪棠看着她:“何必呢。”
闻人言卿一字字道:“辱我可忍,辱我友不可忍。轻我可容,轻我主不可容。”
徐雪棠皱眉看向那群半死不活的人,低声说:“那又何必今天。”
闻人言卿看向她,幽幽一笑:“徐大人,在先太女走后,这八年时间,我只学到一个道理。”
“报仇不能拖。”
徐雪棠盯她许久,最终仅有四字出口:“人言可畏。”
闻人言卿笑着向前,道:“粪污之人,还要何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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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城门前,寒江从车上下来,急往东宫方向赶去。入宫城没多远,便见到前方有人被侍卫架住,往东宫方向拉去,那人大叫:“放开我!我要出宫,再晚就来不及了!”
寒江定睛细看,见是左序。
她跟在这帮人身后,一前一后赶到了东宫。
连过两道宫门,来到风临所在宫殿的偏厅,一入殿便见风临坐在小榻上捂着脑袋,左序被人拉到前面,见到风临,稍消停了些,面色凝重行了一礼,但不待对面出声便开口:“请殿下容谅,许臣先请明日之假。”
风临抬眸问:“你要罢官?”
“不。”左序声音沙哑道,“臣要请假,明日去参加慕霁空的葬礼。”
风临目光明显生变:“此言何意?”
左序望着她,几度抿唇,终哽音开口:“她怕是活不成了。”
风临心脏窒,猛地伸手拉住她:“你何以断言?”
面前的左序忽然用一种悲戚的目光看她,两只眼如深深的湖,每一滴水都是悲。她张开嘴说:“殿下,我就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看着她。我就是知道。”
“方才孤已派人去了,她不会有事的。”风临的嗓子忽也有些哑。左序黯然笑笑:“但愿吧。”
“你走吧,去看她吧。”风临道。左序略有迟疑:“您唤我来的事……?”
风临垂眸,脸色很不好:“本就是想让你去的,未想反而耽搁了……孤派人快马送你。”
左序暗中惊诧,敏锐抓住她那丝情绪,劝:“殿下您若肯露面,也许更令她心喜。”
风临目光扑朔:“过后……会去的。”
“好!好!”原本消沉的左序忽地激动起来,想抓风临衣袖,又把手收回去,连声道:“殿下请一定要去看看她!微臣谢过殿下了!”那激动的样子有点可怜。
风临很难受,坐在榻上,脸被屋影完全挡住,点了点头。左序转身要往外奔,忽听身后传来问话:“刚刚你到底为什么要拦孤?”
左序脚步缓缓停住,诧站在那。
“你们……怎么能这么想孤?”
霎时间伤悲自四面八方漫来,左序抬头看向这座无比熟悉的储君宫殿,眼前晃过那个已故去多年的女子,她忍着眼眶里的酸意,慢慢回头看向身后年轻的面孔,说:“殿下,战战兢兢太久,我们不敢赌了。”
榻上的人垂首而默,半晌,抬手对她无力地挥了下。左序行礼,快步奔出宫殿。
四下安静,寒江站在旁许久,此时才动起脚步,眼神示意旁人都退出殿外,自己接过药盏,走到榻前坐下,喂给风临:“喝一点吧。”
风临没说话,低头把她奉来的药全部饮下。放下药盏,寒江心疼望着她,忽伸出手将她轻轻揽住。
寒江因为奸细混进府内的事上火,嘴角起了一串泡,嘴一动就钻心疼,却仍然搂着风临不断轻声宽慰,像在哄小孩子一样。
“殿下,她们之所以会这般反应,是因为她们在陛下的龙袖下惊惶太久。您刚执掌东宫不到三月,不要急,您还如此年轻,会有大把时间来冲淡过去的阴霾,让天下认得您,明白您。”
她的话真如天降甘霖,正正落在风临此刻最灼痛的地方。风临心顿时纾解极多,胸膛也不再火烧似的恶心,将头轻轻靠在寒江肩上,安静之后,潮湿的痛意便缓缓漫来。
“孤不该在长姐的殿前对她动手……不,孤不该对她动手。”她难受地呢喃,“细想想,她到底对孤犯了什么罪过?”
“孤不该……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风临不禁抬指抓住寒江衣袖,无不恨道:“徽仪是差点死了啊!延平门,明州城……孤为着这些事,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她就在眼前看着的,她明明知道孤曾是什么模样,竟然还要送走他!在明辉殿前,听到她承认的时候,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孤真的想掐死她。”
寒江心暗自一紧,抬手缓拍她的肩,忧心忡忡。
“可看到她那样子,孤的心里……”
她有些无助道:“没想到会把她踹下去……怎么办?”
风临手紧紧抓着她衣袖,深埋在她肩上:“寒江,孤是不是比不上长姐。”
寒江脑海一下闪过那个皇长女的身影,复而抿唇,大力地拥住风临:“在寒江心里,您是最好。”
“您过去很好,现在很好,将来会更好。您不比任何人差,您会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强。”寒江忍着嘴角泡的疼痛,不断地把感情传达给风临,就像一定要让这个人知道。
“您永远是我最为骄傲的殿下。不管您是定安王还是太女,永永远远,都是寒江最棒的小殿下。”
寒江搂着她,把脸轻靠在她头上,轻不可闻地说:“天下最棒。”
风临当真柔肠情触,伏在她怀里声音明显颤动:“只有你傻,才觉得这个殿下好。”
寒江说:“我不傻,是您傻。不要再耽于不快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怕真的做错了,事情也总有解决之法。相信您自己,也相信别人。”
寒江把风临扳正,面对面直视道:“我不知今日究竟怎样情境,但无论怎样,慕大人都是疼您的。她不会拒您的。”
风临像是被针刺了,重复道:“她疼我?”
“嗯。”寒江点头,温缓地说,“人都有脾气,何况是文臣,谁会愿任打任骂?如果真的有,那原因也只有一个,便是在意,在意那个人超过自己的自尊。”
“我不觉得慕大人是奴颜谄媚的人,那么她先前种种伏承,答案大约只有在意了。”
寒江看着风临震动的眼神,轻声道:“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旁观您二人的相处。从前她来王府给您授课常是深夜,讲完课离去时,天都快亮了,很多次送她出府时,我都看到她吃药丸提神,但她好像从未与您说过。课随您定,从没改过时间,她也一次没有迟赴。”
寒江轻轻拉住她手说:“我想她是疼您的,只是她疼的方式,与别人不一样。”
话意入耳,吹起回忆的波澜,旧事恍现眼前,风临忽然就想起这个人从前所有的好。为她的谋划,为她的忧虑,一次次披星戴月的往返,悄悄的关切,为她引商铺路,拉拢旧臣,于皇城扶起她的手,相持走往孝陵的路,倒尽的王府酒水,宫变时的执弓相随,永远最先向她行来的礼,在箭锋下正朝她的停步,在后方看向她的眼神,触碰她鞋尖的,那只干净的左手……
此时此刻,她突然间好像站在三年前的夜,在魏宅火光里,看到那个独立夜林边的女子,她带着一双笑眼,转过头,在看来的瞬间展露一个微笑,火光夜风与她的声音一起,穿过黑暗,落入耳中:
“殿下,好久不见。”
“怎么办。”
风临僵硬地坐在那,颤着唇张口,“孤已经把她踹下去了。”
寒江试探道:“再扶起来就是了。”
“真的能行吗?”风临抬眸看向寒江,扯出一个很僵硬的笑,“如果今后她又有要做的事怎么办?在她那里,事永远排在风临之前。”
寒江忽地无言以应,忡然低头。
殿内寂静,风临没有追问,挪开眼,望着前方喑哑低喃:“不知徽仪走到哪里了。”
“好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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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我们出发?”
店内,白青季俯身恭敬询问子徽仪。子徽仪起身点头,道了句劳烦,便与她动身。
往车驾走的路上,白青季悄瞄他一眼,笑着开口道:“哎呀,这次把公子您接回来,实话说,卑职真心高兴。”
子徽仪有些不好意思,谢道:“舟车劳顿,辛苦你们了。”
白青季摆摆手:“嗨,我还好。其实论起来,我与公子没什么交集,可说高兴却真不假,我是为殿下高兴。您不知道,自您被人抓走后殿下都成了什么样子。”
“那晚您在延平门被风恪那王八蛋抓走,殿下直接吐了血。”
三个字毫无预兆,就这么猝然扎进耳朵,子徽仪脚步霎时顿住,愣看前方,一片耳鸣。
“你说……什么?”
白青季看似在望着前方,实则暗打量他神色。她无视身后亲卫的眼神制止,状似玩笑道:“殿下吐了血啊,您不信?城门一关,当场血就从嘴里下来了。和公子说句真心话,我从来没见到殿下那个样子,简直像绝望了似的。无论谁拦也不理,非要追出去,就那么砸着城门,血像河一样往下流。”
子徽仪浑身发冷,重复道:“吐血……”
白青季说:“还不是一天。三天啊,三天才止住。”她说到这句话时,也不免声音发涩,努力维持轻快的语调继续说:“那模样,我一点都不怀疑,如果找不到您,殿下也会跟着去了。”
“白副将!”身后李若莲低沉喝唤了声。白青季回瞄了她一眼,嘿嘿笑着对子徽仪道:“不过现在都治好了,公子不用害怕,哈哈。”
子徽仪站在那里,耳鸣茫茫,只觉胸膛内一股疼意盖过了全身所有伤口的痛。他攥紧冰冷的指尖,木然点了一下头,道:“嗯。”
李若莲上前,暗暗伸手使劲拧了下白青季,对他道:“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听她胡说,实则没那么夸张,您看殿下不好好的?哈哈哈,公子咱上车吧?殿下还在京中等着您呐。”
“好。”子徽仪脑中空白应答,一步步迈上了车,却在进入车厢后无言痛蜷起来,他此时忽闪过风临饮药入睡的画面,不禁悲楚,于心中道:说我瞒您,您却也瞒我……
李若莲在车外狠剜了白青季一眼,这时忽听见车内传来话音:“劳烦各位快些赶路。我想早点到华京。”
“哎,好。”
李若莲忙应,催动队伍,后掐着白青季耳朵把她扯到前列,责备:“那事殿下是下了死令不许透漏的,你讲出来不怕挨罚啊!”
白青季龇牙咧嘴,捂着耳朵直起身,却很快严肃道:“那几天殿下为他都成了什么样子,血都快吐干了,他却一无所知?哪有这样的道理。别的人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不在乎。罚就罚,反正殿下的血不能白吐,我得叫公子知道。”
“你啊你……”李若莲又想拧她,但叹了口气后道,“这样也好……他们既然在一起,有些事总要让他知道,知道了,也省得再跑,离了心。他们好好的,我们也好。”
白青季道:“就是这个道理。”
李若莲说:“你还有空贫嘴呢?等着倒霉吧你。”
“我不怕,罚就罚。”
“……哎你说殿下会打我几板啊?不会八十板吧?”
“打你一千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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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东皇城。
观完刑后,闻人言卿立刻折返东宫明辉殿,再次请见风临。
入殿后,她再三请求,执意请风临屏退了旁人,与其私下奏对。
一面屏风遮挡住二人身影,寒江独自在这远处殿门看守,悄向内望,不能望见人面,唯见二人的影子落在巨大山水屏风上,像是坐于天地间的两道仙影。
闻人言卿在下首,风临在上位,两人的身影相对,一直在低谈。但寒江听不清。
直到将近尾声时,寒江才模糊地听到几句话,从遥远的屏风后传来。
“这是谁的主意?”
“臣的。”
“殿下,当断则断,不然反受其乱。”
“……孤有一计,本欲回来说与你们,但你所言,或与孤计相冲。”
“既欲清寰宇扫沉疴,便不惧繁巨。臣愿从明令,代行效劳。臣以殿下为先,愿殿下以社稷为先。”
“……”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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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大道,人声稀疏。
乘车往相府去的路上,子丞相问子敏文:“怎样,心情好些没?”
子敏文转过脸,用被捶得发肿的眼睛看向她,道:“好什么!”
“年轻人挥一挥拳脚,难道不松快些么?”
子敏文道:“您看我像松快了吗!”
“哈哈哈。”子丞相笑着摇头,“怪哉怪哉,女不类母。”
子敏文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指责母亲,只得憋着一肚子气道:“停车,我要下车!”
子丞相伸手拦住她:“去哪里?”
“我去看看霁空。”子敏文说到这,有些怨地瞥了她一眼,“她身边没个准成亲人,我可不能真看她病死在家里。”
子丞相手没收,慢悠悠道:“你不必往她家中去,现在或有客在。去刑部官署等她。”
“她伤成那样还会去刑部?”子敏文明显不信,但子丞相没有废话的意思,直接吩咐下人:“送女郎去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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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园内,慕归雨正于房内倚坐,一动不动,等着来客,一阵脚步声渐近,伴着启门声,闻人言卿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怎样!”
慕归雨望向乱发狼狈的闻人言卿,挥手屏退下人,回道:“无碍,凑巧那一脚踹在胃上,这才受了点内伤,方才御医已看过,使止血散给我服下,早就没事了。”
闻人言卿却不信似的:“当真? ”
“嗯,没骗你。方子也可以给你看。”
闻人言卿稍松口气,默了会儿,抬头看她,带着点气笑道:“我家长辈近来购得个风水宝地,准备留于百年之后,我看你喜好作死,不若我将它先买来赠你?”
慕归雨没言语,静静看着她。
闻人言卿气恼与痛心一起涌上,忍不住痛骂:“殿下这回绝不会放过你了,你这个蠢货!”
她伤心道:“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慕归雨听后反而笑了,缓声问她:“怎么也不换身衣服再来?”
闻人言卿顿住,复别开脸不语。
屋外传来竹海沙鸣,像浪潮层层打来,闻人言卿在这竹浪声里感到一股消沉孤寂,蹙眉低下头,长长叹了一息,默坐少顷,忍不住连连摇头,“怎么会到这地步……”
室内有短暂安静。慕归雨沉默良久,开口问:“她怎么样?”
闻人言卿心里很难受,说:“你放心,殿下无碍,只是头痛,没有,没有那个……”
慕归雨垂眸点点头,窗外竹影摇动,她默听了会儿竹声,开口说:“这次我将她得罪狠了,把气发出来也好。”
对面闻人言卿坐在椅上,显出种难熬的姿态,眉从进屋就一直蹙着,待慕归雨说完后也没接话,闷坐了半天,忽而道:“不然,你及时身退吧?”
对面陷入沉默,她看到有竹影落在慕归雨面上,在眉眼处晃动。闻人言卿在等回答,忍不住心焦:“你们这样下去就是不死不休。”
慕归雨终于说话:“两件事,办完我就走。”
说完,不待应话,她便起身下床。
闻人言卿立刻站起:“你要去哪?”
“去刑部。”
“你还去?”
慕归雨平静说:“事不能不做。”
闻人言卿本想劝阻,可看了她的眼神后,黯然自嘲:“罢……我是拦不住你的,没人拦得住你……”
慕归雨走到里厅,拿起云子备好的官袍。闻人言卿跟着向前迈了一步,犹豫蹙眉:“谢家的事,你还做么……”
“做。”慕归雨穿上新官袍,鲜艳的红色裹住煞白里袍,束出她略显瘦削的身段。她理着袖摆,回首看向闻人言卿:“交代你的事呢?”
闻人言卿看着她身上官袍,像不忍见,蹙眉别开脸:“你放心……一切妥当。”
“嗯。”慕归雨走到桌前,挽起发髻,将摆好的官帽戴在头上,转头对她露出淡淡微笑:“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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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宫抬回家后,曲谈没熬过当晚,天没亮就断了气。
同样被打死的还有五花判事中的一位中书舍人黄集,而谢家的谢雀翎及另两人则为重伤。余者皆不好过。
消息天明便传出,在朝廷与士林间引起不小的议论。但原本应在风口浪尖的闻人言卿反而没受太多责骂,风临倒首当其冲,受到许多议论。
而因慕归雨携三司,驱使内卫以柳氏家产污赃为由,查捕谢家的事也在此时引起莫大议论。从风临回京起便有许多人来东宫求情、进谏,但风临对此一概默拒。
直到近午时,关于东宫杖责的舆论才似被人扭转,终于也有对曲谈一众的责备之声,而闻人言卿则借助旧人脉,利用昨日在场受刑人的叙述,十分顺利地把自己推上舆论之尖。
当日,魏泽一反常态,出席了华京文林的集会,是日夜于学林论议时,直接且鲜明地对曲谈等人表达了斥责的态度,并明确对她们的品德臣格做出了质疑。
时有文士不忿,起身驳斥:“阁下从来清高,今何以作此谄媚之论?莫以为众人不知,你早已朝东宫投了名状。敢问阁下,是否那一日抛冠弃履执荆,连德行与操守也一同丢弃了?才在今夜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如此败名之言!”
魏泽站起身,并不遮掩包满纱布的双手,而是堂堂正正将其摆在桌面,环视众人道:“刘女郎质疑我的为人,诸位是否也同她一样,也怀疑起我的德操了?
她稍作停顿,面对众人目光朗朗道:“自懿明太女归天,家中落难,备受打压,魏家族人被挤出官场,抑郁不得,在刘贼授意下,京周无人愿给予营生,我们不得侍从文墨,连做差役的机会也没有。她们用尽手段,逼迫我残存之族人低头,奉从她们。”
“整整八年,我靠捡菜卖字度日,也不曾接受她们递来的青枝。在街上遭人殴打欺辱、斥骂作践,我也没有将护藏的证物交出去。八年的时间,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品性吗?”
魏泽猛以手拍桌:“我魏霈然没有变!今我斥曲谈一众,就是因她们目无国尊,忤乱储宫!那日我执荆自责,是因我确实有过,我领了职俸却没有尽臣责,受恩却没有回报!而我选择侍东宫,原因也只有一个——”
魏泽吸一口气,高声而宣:“我认为她有成为国君的品德!”
霎时间满楼哗然,众人的目光表情都变了,然魏泽反而在这股喧哗中镇定了下来,直面千百双眼睛,道:“殿下堪担国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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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风临在天蒙蒙亮时,终于按耐不住,驱车去了静心园。
许是她去的太早,到达时慕归雨还没醒。
静心园众人对她的到来皆是惊讶,左序多喜,而玄棋、云子、乌素则怀有更复杂的心情。
云子给她引路,得知慕归雨还睡着后,风临让她们不要吵醒她,打算远远看一眼就好了。
云子几人对视一眼,复而道:“若您来了奴却未唤她,家主醒来后会怪罪奴的。”
也会失落。她默默在心里说。
风临在屋外低声说:“孤还会再来的。所以不急这一回。”
乌素登时抬眸,在后方望着她,眼圈红红的。
风临悄悄进屋,远看了慕归雨,见她帐内侧颜,内心丝丝难受,不久后便退了出来。
“您要走了吗?”云子追上前,跟着她身后问。
“嗯。带来的补品你们收一下。”
风临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乌素玄棋,犹豫再三,道:“搬东西的那几个,是她的人,就留在这。等她醒了你们告诉她,叫她放心,派去的人孤没有杀。”
说完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离去,可想了想,好像也没有话可以说,默了片刻,也就走了。
等到半个时辰后慕归雨睡醒,听到云子等人的禀告后,默坐良久。
她问:“还有别的话吗?”
云子小心地看了看她,摇头:“没有了。”
慕归雨静坐在那,半晌点了点头,黯然笑道:“有这些话也够了。”
乌素心中一痛,冒然出声:“殿下说她还会再来的!”
慕归雨微愣,坐在满屋竹声浪潮里,许久后点点头,道:“好,有这一句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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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风临与闻人言卿、江渝水、徐雪棠、云骁在东宫密议之时,得到消息,子徽仪马上抵京。
风临心中立起涟漪,严肃且迅速地与四人议好事情,随后带人去接子徽仪。离去时闻人言卿在后方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作罢。
来到京城门处没多久,风临便望见了队伍的影。她压不住心中的思念与感情,当场上马奔去,直赶到子徽仪车前,自马上直接跳到车上,打开车门,那个清丽绝世的人正向自己望来,“殿下?”
不过短短两日,她竟忍不住这股想念,上前一把抱住了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将他使劲搂在怀中。
扑面而来是他的清香,风临将头深埋进他发间,贴着他轻语:“怎么才来,可知我这两日如何难忍。”
子徽仪颇为意外于她的反应,有些受宠若惊,低眸不好意思接话。可他哪里知风临这两天晚上都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更不知道,这两天通报他消息的候骑两个时辰便一个,根本没断过。
风临空闲下来就在思索,他到底到了哪里,什么时候到,没到的时候都在干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是不是又在计划什么,是不是又想跑?
她一万个不放心,对他消息的追问已到了可怕的地步,然而在他面前,却装掩得不错。
“怎么不等入城后再相谈,何必如此急?”子徽仪低头询问她。
风临没吱声,衔住他一缕青丝轻吻了下,后才抬起头说:“早见到,早抱到。”
子徽仪的心登时重跳,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风临笑着松开手坐到他身边,无声瞧着他。
他感知到目光,转回头,却猝不及防望见她于日光下苍白的脸色,顿时心似被人重重捏皱。
夏日的阳光那么明亮,却好像照不暖她的脸庞一样,子徽仪注视着,胸膛泛起细碎的痛意,不觉间伸出手轻抚住她的脸颊。
风临睁大了眼。
这个人鲜少主动触碰她,此时此刻居然……她不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问:“徽仪,你也想我么?”
问题太直白,他难以招架,想回避,手却被人家攥住。感受掌心传来的温度,子徽仪忽然放弃了挣脱的念头,将手轻贴在她脸颊上,说:“有人说在等我,我怎么能不着急。”
车窗外日影一晃,风临眼睛里闪出极大两点光,呼地靠近过去:“这话我记得了,你想收也收不回去了。”
子徽仪看着她雪白的脸,压着心头的伤感点头,说:“嗯,不收回去。”
回到定安王府,风临闷声任性,硬是在映辉殿赖了两刻钟才回东宫。
两天没见了,两天,可是两日两夜,二十四个时辰,这个人她好不容易找回来,两天没见到,谁知他干什么去了,什么路走了两天……
风临胡思乱想着,拉着他到寝殿内坐下,一句话不说,就又把人搂住。
子徽仪坐在床上十分羞赫,纵使他再纵风临,白日于床上相拥,也还是会感到不好意思。她怎么突然如此黏着自己……
他心绪微乱,可回想起来,殿下小时候似乎也总喜爱每日一起玩,这样一想,倒可以勉强解释了……
子徽仪胡乱按下思绪,抬指轻点风临手背,委婉道:“殿下,我回来是不是该去相府……”
“什么?”
“我应该回相府的。”
“什么?”
“……”
子徽仪有点无奈,抬眼去看风临,没想到见到她有些黯然的神情。他与她到底是自小长大的,只这一眼便知她心绪低落。
他不再多言,伸手轻轻回搂住她。
映辉殿忽然安静下来。
日光如河流淌,逐渐灌满宫室。床边两人并肩而坐,风临紧紧抱住身边人,抬眼望着他,试探性地在他肩头轻咬了一下。
见子徽仪没有抵触,她这才靠近他的脖颈,对着他雪白的肌肤轻咬了一下。
力道不重,但子徽仪还是轻皱了下眉,低下头时却没有责怪,而是问:“殿下,你怎么了?”
风临被那一个“你”字所取悦,两臂紧紧地缠抱住他,在片刻的喜悦后,慢慢消沉下来。埋在他肩部,风临闷闷道:“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子徽仪下意识转头看她,“谁?”
她短暂沉默后,说出了三个字:“慕霁空。”
子徽仪暗暗稍释,抬手轻搭在她肩上,说:“你与慕大人怎么了?”
风临头仍靠在他肩上,右手指不安分地悄悄揪他肩部的衣袍,子徽仪低头看着,觉她此刻真像一只因消沉而磨爪子撒气的小猫。
他把头更低了些,悄悄离她更近,问:“是闹不愉快了吗?”
风临微顿,遂语气低沉地将那日事告诉了他。子徽仪原本平静聆听,可听着听着,他的表情渐渐变了,到最后简直可以称为灰白的地步。
风临觉察,忙直起身道:“别多想,这与你无关,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怎么可能不多想?子徽仪脸色已很差,诧且愧地低下头发怔。
他的一次出行,竟把人害到这个地步?
“徽仪?徽仪?”
子徽仪抬起头,刚巧见她伸手探来,覆在他脸颊,“你是生气了吗?”
子徽仪缓慢摇头,却极为难受道:“因为我的错,让你们闹到这种地步……”
风临听后低下头,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裹挟在洪流中的人,洪流的方向不由你的心意,我与她才是决定流水方向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该由我与她承担。”
子徽仪不语,显然无法接受,亦无法释怀。风临不忍见他如此,轻声问:“还是不快?”
子徽仪摇摇头。风临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掐住他的脸颊,道:“骗子。”
子徽仪心不由微颤,抬头看向她,耳畔回响起白青季所言,唇齿苦涩。
风临见他眸光突然感伤,刚想询问,不料子徽仪忽伸出手,也掐住她的脸颊,在她又惊又喜的目光里,他轻声道:“你也是个骗子。”
“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