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宁府,曾经的武将宁勇正拄着拐杖,在丈夫的陪伴下远望面前长街,等着孩子。在她上方,“敕造威远将军府”几个大字正折射金光。
威远将军的名号高悬在府门上,可门下的将军已经苍老。
流放长途磨损了她的心志,虚加的罪名压弯了她的脊梁,昔日飘扬在东疆半空的乌发,早已在寒地八年霜雪洗褪成白。威名随壮年一去不返,留给她的只有羸弱,瘦削,老迈。
宁勇拿不起剑了。
但万幸,她的女儿还年轻。
在她翘首目光中,前街终于响起马蹄声,宁歆带着十来个属下于府前勒马,翻身而下,两步窜上阶去搀扶母亲。宁勇问:“怎么早了两日回来?”
宁歆道:“听说东宫出了些麻烦,我便赶回来了。”
宁勇摇头:“那不是你的要务。兵调得如何?”她忽而有点难启齿,有些艰难地问:“……她们肯来么?”
“母亲放心。”
宁歆回答:“她们说,‘鬓发虽白,壮志仍在。愿从将军。’”
宁勇闻言万般酸楚,不禁流下一滴苍老的泪,伸手握住宁韶的手,道:“苍天保佑,你的君主不似我的君主。”
“东疆,娘同意你去了。”
宁勇顶着那头饱经沧桑的白发,老泪纵横:“孩儿啊,随她一起创功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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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皇城,栖梧宫。
风依云坐在凤帐前,垂首静听帐内人的呼吸声。
近来,皇夫越发耽睡。
在他逐渐漫长的睡梦下,凤宫越来越静了,也越来越空旷。有时风依云会觉得,这座宫殿只有他一人。
殿外良泽悄然入内,附耳道:“殿下,东宫口信。”
风依云沉默片刻,道:“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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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后宁歆立即赶赴东宫,风临远远便出来接迎,与她立刻入殿与江渝水、风依云、闻人言卿密议。
寒江守在殿门处,可以望见风临淡色嘴唇在高大殿宇落下的暗影中启启合合。伴着她的言语,一阵无声的鼓声沿着宫砖荡开,传震整座宫殿。
江渝水,风依云,甚至宁歆眼神中都闪过一丝诧异,唯有闻人言卿面色寻常。
宁歆聆听许久,虽感微诧,但并未有任何异议,只说了一句话:“这个谈话,少詹事应该在。”
风临似笑非笑道:“她有她该在的地方。”
宁歆眸光微动,刚张口,却一下明白了,与她目光相对,直接点头。
一刻后,平康受召前来东宫,恰巧在宫道上看见正向外走的寒江。他微微意外,想上前打招呼,不料寒江远远见他却突然拿手挡住了半边脸。
平康那点浅笑也淡了,径直走上前去,寒江见到他来倒是打了招呼,只是手还挡着脸,遮遮掩掩,很不自在的样子。
平康低声问:“一段时间不见,你与我生分了?”
寒江忙说:“不是的。我……唉。”她叹了口气,慢慢把手放了下来,蹙眉低着头,平康这才看到她嘴角那一串泡。
他笑了:“我当怎么了,原来是为这个。”
“难看吧,别笑了。”她蹙眉道,又想抬手挡住。
平康淡淡笑着,从袖中抽出了一个折腰扇,将绳子解开,扇面展好,递给寒江。寒江有些意外,接过一瞧,扇上画着一簇秀美的茉莉。
“很像你。”
寒江抬头,见他正望着扇上的花浅笑。
寒江脸上没来由地泛起热意,低下头盯着扇子。平康说:“出宫路上拿它挡吧。”
“别上火,人难免有疏漏的时候。”他说完这句话与她点头作别,抬步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寒江拿扇子挡着脸,直到他走远了才抬起头,悄悄从扇后看他背影,低声说:“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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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谈散后,风临与宁歆准备出宫,走前特意叫住弟弟问:“还生气呢?”
风依云不说话,把脸扭开。
风临又走到他脸朝的那边,说:“别生气了,上次是我说错了话。皇子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
“我哪里敢。”风依云哼了一声,可明显已好转很多。
风临自然听出来了,笑着上前问:“那皇子殿下肯不肯赏光,与我一起用个晚膳?”
他没忍住笑了下,可随即便想起前日听闻,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又无法言劝,倍加煎熬。
在姐姐面前他不想再因她而生出摩擦,便暗压下,只扬起脸,向前迈步道:“今天还是生气。不吃。”
风临在后面问:“那明天呢?”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那我明天再来问你。”
前方的少年抬手胡乱挥了下,算作回应。风临站在后方轻笑,望着其背影,嘴角的笑容慢慢降了下去,凝肃蹙起眉。
闻人言卿自殿内出来,对她行礼欲辞,风临抬手拦住她,目光望着弟弟渐远的身影道:“今天议定的事,告诉她一声。”
闻人言卿暗观其色,俯身作揖:“是。”
“敢问殿下,丞相呢?”
“孤亲自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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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言卿自东宫而出后,直接命人驱车来到韩质真家中拜访。
韩质真闲居在家,见她来也十分惊讶。一见面,闻人言卿便开门见山,直言请其前往原风恪封地萧西,视察农情,准备除柿改稻之农策。
韩质真听后道:“何不派慕归雨去?萧西在碧河下游,而她十六那年就治过碧河水瘟了,在当地是有一定声望的,改农策之事,她去要比我合适得多。”
“不是十六。”
闻人言卿道:“质真,那年治瘟时她只有十五。”
“而你今年二十九了,难道还比不上她十五时做得好吗?”
韩质真的表情渐渐凝沉。
“比不上吗?”
韩质真笑容完全消失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谁说我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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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皇城,风临与宁歆前往京西郊大营,面见了曾经在东疆跟随宁勇征战过的几位老将,长谈许久。
及散,宁歆往守备军官署,风临去巡查北骑,各自分道。等忙完一切,已近申半,风临往来奔波甚为疲惫,强打精神策马回王府,一进府门,就见子徽仪在等自己。寒江在一旁悄悄冲她眨眼睛。
她有些惊喜,立刻下马上前,身上疲惫也不觉消散大半:“你怎么在府门口?”
“听寒江姑娘说你要回来了,所以就来等一等。”子徽仪还并不习惯称呼她为“你”,尤其是在人前,但他记性极佳,每每开口都忆起风临那晚的约定,故而不曾错唤,只是叫得有些不自然。
风临喜悦,忍不住想伸手拉他,可又怕他不好意思,便作罢,与他并肩往府内走。转身时,她悄悄对寒江比了个大拇指,寒江偷笑,做出一个很骄傲的表情。
往府内走的路上,子徽仪与她闲聊:“明日想回趟相府,一来看看相府诸位,二来想把我房中那几盆兰搬过来,兰花娇贵,如果久无人照料怕是不成。”
不是搬回相府,而是把花搬来,听到这话风临别提有多开心,暗自美了半天才开口:“哪用等明日?我现在就陪你去。回来时去酒楼点几道好菜,只当去散心了。”
子徽仪问:“殿下不忙了么?”
“搬个东西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风临说完便命人套车,换了身衣袍,与他一起去相府。
子敏文在府内得了亲卫快马通知,早早等在门口,不多时便见马车停于府前,门启摆凳,一道清绝俊美的身影踏车而下,隔着道阶向她望来。
子敏文快步从阶上下去,不待开口,就见一道黑影从他身后走出,站在他身边,凤眸冷然向她投来。在她踱步行进时,那双眼如鹰般始终盯着她。子敏文在其中读出了一种警告。
她低下头,抬手行礼:“太女殿下。”
风临说:“他有几盆花在这,心里挂记,今天顺路就来搬走。冒然来访,叨扰少詹事了,一点薄礼略作心意。”
闻言子敏文立刻抬眼,欲言又止,将问话咽下,说:“哪里的话,殿下来此只当是回自家,无需客气。”遂转过身命亲随引路。
到了院落,风临入门环顾,看子徽仪屋内摆了不少兰花,数一数足有七盆。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所有兰花都被照顾得很好。
她说:“花都带走吧。”
“嗯。”他点头。
二人站着看了一会儿,风临忽问:“你喜欢兰?”
子徽仪下意识就要否,但他立刻想起问这话的人是谁,再开口时,话就变成了:“是,喜欢。”
风临余光一直在关注他,心中稍慰。
七盆说起来也不算多,眨眼的功夫就搬出去了。风临与子徽仪并肩往外走,走时,他取走了房中悬着的佩剑。
二人向相府外去时,忽被子敏文叫住。
“殿下。”
子敏文追上来,从侍女手中拿起一个木匣走上前,打开,双手向风临递去。
风临低头看,眼神微凝。那木匣里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投骰,金蟾哨,叶子牌,双陆棋子,彩瓷小鹿,竹编蟋笼,六子联方……
一盒小玩具。
面前,擎着木匣的子敏文已是双目微澜。
这是只有她与风临才知道的密语。
她举着这一匣等待着,连头也不敢抬起。
风临站在那,目光落在那盒玩具上,一刻未离。时间一点点流逝,四周似乎连风与鸟鸣都消失了,这片天地站着的只有两个姑娘。
最终,风临还是接过了这个匣子。
木匣离开双手那刻,子敏文感到一座巨山从掌心挪开,她满怀伤感地呼出口气,抬头时,正见风临望着匣中的金蟾哨。
她拿起那枚食指大小的蟾哨,放到嘴边吹了一下,顿时类似蛙叫声的哨音沙哑传出。风临拿下哨子笑了一下:“修好了啊。”
子敏文使劲抿住嘴唇,“嗯。”
风临手指微转蟾哨,看向它侧面的裂缝,上面有明显且陈旧的粘合痕迹。她慢慢抬起眼看向子敏文:“哨子孤带走了。”
她将木匣放回其手中,拿着那枚哨子转身,跟子徽仪离开了相府。
后方,子敏文没有跟上去相送。她抱着那匣玩具,抬手轻轻合盖上,复而捂住眼,嘴唇颤抖地露出一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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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王府的路上,风临在买美食时顺道去京中的花草铺购了些盆土,好供他移栽兰花用。
坐在车里,子徽仪并不瞧香喷喷的食盒,只低头看着木桶里的泥壤,自语般道:“松软肥沃的土,感觉种什么都会活。”
风临闻言心微动,凑近问:“那如果我种个徽仪,他也会长得很好吗?”
想触碰泥土的手指停住了,少顷他道:“会的。只要是你种。”
风临没吱声,坐在他身边静了会儿,忽拉起他胳膊,低头就咬了一口。
很轻的力道,比吻没重多少,但子徽仪还是从中读出了一些情绪。
他望着风临问:“你对我有气,是不是?”
“没有。”
“有。”
“没有。”
“有。”
风临顿了顿,松开手道:“好吧,有。”
子徽仪放下东西,向她挪近了些,问:“为的什么?”
“太多了,说不完怎么办。”风临看向他,目光像火把。
子徽仪说:“我也不知道。如果咬我能让你开心点,那给你咬。”
说完他朝着她凑过去,把脖子停在她面前。风临有些惊讶,凤眸从他面容移到脖颈,再移到面上,眼神逐渐变得炽烫。
子徽仪正在等着,突然被手捧住摁到车壁上,不待他反应过来,风临便咬住了他的嘴唇,使劲碾了下去。
柔软的花瓣立刻被碾吻出芬芳,顺着唇齿传入肺腑。风临一触及这柔唇,立刻无法压制心中烫人的贪意,得寸便想进尺。子徽仪虽然意外,但仍顺从地打开齿关,任她索取。
风临压着他亲吻,所至处嫩软香滑,花汁清芬,令人流连。她直把身下人亲得喘不过气,才有些不舍地松开,直起身俯视他微红的脸。
子徽仪微张着嘴,垂眸喘息,玉颜绝艳,风临拇指摁上他被吻得红润的唇,于心跳声中道:“以后说话要仔细,不然吃亏的是你。”
子徽仪微喘着,抬眸看向她,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张开口,用牙齿轻轻咬住她的拇指。
风临心脏几乎在这瞬间停了一拍,惊怔望他。
子徽仪微侧过脸,一双眼望着她,缓慢地将嘴唇贴到她指腹,吻了一下。
风临脑海轰一声,当场俯身狠吻住他的唇,狂风暴雨般侵吻身下之人。
待二人再次分开时,呼吸都乱了。
在暧昧的喘息声中,子徽仪问:“我好不好?”
风临脸已经红了,望着他道:“好。”
他轻轻一笑,眼波如水,此刻容光无可喻拟,藏着丝未嫁者的羞情,低语道:“我可真是什么都给你了。”
“我会对你好的!”风临忍不住靠近他,脸红着说,“等这场乱平,我们就成婚。所以……”
“再亲一下好不好?”
子徽仪目光有些慌张地看向她,真未料到她还要来,刚刚的举动已经用尽了他的勇气,哪里还有脸皮再亲热,若非在车里早就寻借口跑掉了。风临目光如炬,灼得他想躲闪。
可他到底疼她,不忍拒她,终还是由其捧住,顶着发烫的脸说:“那你要消气。”
“消气消气。”
子徽仪轻轻垂下长睫,小声说:“那给你亲。”
风临心都揉化了,一下吻了上去,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吮吻其柔嫩的唇瓣,怜得心都发颤,只恨不得将这个人吃下去。缠绵汹涌,子徽仪难以招架,几度想逃,却到底不忍心,还是慢慢抬手拥住了她,由她肆意。
车外金日缓缓西沉,散出一日中最后耀光,层层金光越过窗格,落在交叠的衣袖上。心跳声伴着车外鸟雀欢鸣,震耳欲聋。
等到车门缓停,二人出来时,子徽仪的嘴唇已经微微红肿。
白青季勒马,上前想扶风临下车,抬头时不禁诧异,大声问:“殿下您怎么了?脸怎么通红!”
“去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