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映辉殿,风临仔细看子徽仪的嘴,见已微微红肿,不免有点懊悔,在吃完晚饭后,命人去取了冰块给他。
子徽仪安静含了一块在唇间,便坐在小厅里看搬来的兰。灯光明亮落在他身上,晶莹剔透的冰衔在他口中,将他的唇冰得水润嫣红,好似一朵含露的花。
风临一直盯着他看。桌上还摆了一小碟子冰块,可风临总觉得他小嘴含着的那块冰格外好吃。
她在殿内转转悠悠半天,终于忍不住凑到他面前,探指抬起他脸说:“给我尝尝。”便低头咬去他唇间的冰块。
后方的寒江目瞪口呆。她熟知的殿下自小就有洁癖,别说不肯吃别人的东西,就连被人碰过的杯盏都不用,风临小时候常去相府,相府为她备了近五十套碗碟茶具,专供她使用,只为免她介意。就是这样的殿下,而今有桌上的冰不吃,却要去吃人家嘴巴里的。
寒江此刻心情已不能用惊讶形容,而是震撼。相当震撼。
可怜的寒江这次没有人来分担这份刺激,于是她选择转身走出这个殿,去理一理账,或者视察一下侍从。总之不要再看到吃嘴巴。
子徽仪见寒江磕磕绊绊离开,脸上也不觉一热,微有嗔怪地看了风临一眼,说:“殿下没有政事要理吗?快去忙吧。”
风临说:“撵我去干活,你呢?你做什么?”
“我看花。”
“有了花就不理我了?给它们全拔了。”
子徽仪无奈一笑,伸手去点她的鼻子,被她一把抓住,轻拉到面前看:“你的手再过两天就可以拆包扎,到时就可以涂祛疤膏了。”
“嗯。”
风临说:“会好的很快的。”
“嗯。”
“会完全好的。”
子徽仪微愣,随即浅笑,伸手轻拉住她的手指:“会的,别担心。”
风临凤眸微不可查地闪过一丝寒光,暗自压下,抬眸时眼里尽映明亮的灯光,“我去理事了,你在这里玩,我忙完就回来。如果困倦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她轻吻了下他的手指,笑盈盈离殿。脚步穿过一道道雕花窗影,待到外面廊下时,脚步缓慢停下,夜风无声吹起她的鬓发,她望着前方,凤眸冰冷至极。
“沈西泠。”
一道暗影唰地从上方跃下,在她面前行礼,呈上一份蜡封密报。风临拆开阅览,自蹀躞带上取出火折吹燃,将密信烧成灰烬。
她双目望着火光,不知是在威胁别人,还是在压劝自己:“别急……别急……”
-
文轩阁内,乐柏看向赶来的属下询问:“殿下怎么说?”
“殿下去相府了,走前说让她去,叫我们夜禁前给人接回来就行。”
乐柏微微蹙眉,复道:“套车。”
两刻后,顾崇明随车来到了刑部下属三品院。乐柏替她递了帖与打点,道:“别耽搁太久。”
顾崇明咧嘴一笑,算作回应。吏员核过身份,带着她向内走去。一番绕拐,吏员停在了一处房屋前,抬头示意:“就是这了。”
顾崇明道了声“有劳”,大步跨上阶,一把推开门向里进,没走几步,就望见了里间的顾严松。
顾严松大半头发都白了,望着前方,听到人来也没抬头,嘴里吐出二字:“稀客。”
顾崇明站在内门外:“我听说顾家出事了。”
屋中人笑了下,沙哑说:“你还知道啊。”
顾崇明眉头紧蹙,冷笑了一声。
房内,顾严松一寸寸抬转目光,看向她的脸,目光停于她眼罩上那枚银线绣成的狼首。
顾严松说:“你过得不错。”
顾崇明咧嘴冷笑:“瞎了只眼,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也叫不错?”
“总还活着。”
顾严松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她:“你外甥女死了。被火熏死了。”
“你知道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顾崇明诧愣,足有两息没言语,随后紧紧咬着牙,从牙缝中磨出一句话:“谁干的?”
顾严松望着她道:“是啊,谁干的?”
“火是刘家随从放的,起火时拒不启门的是曹保义的亲妹曹保孝,让曹保义亲妹看守顾府的是陛下,杀了曹保义的人是你。”
“你说,我该怪罪谁?”
顾崇明瞪大那只眼,不可置信,也甚为痛异道:“你怪我……?”
一股怒意裹挟旧愤,渐烧红了她的眼:“你孩子死了,不去怪那些下手的人,却来怨我不该报仇?”
顾严松道:“我没话对你说了。你不是与我断绝关系了么,那就这样吧。我们分家。顾家的东西,烧尽的没烧尽的,连同那些灰土,你我一人一半。”
门外顾崇明两腮紧绷,双目布满红色血丝,咬牙道:“好。连同那些灰土,你我一人一半。”说罢她转身就走。
“曹保孝。”
身后突然传来这个名字。
“你要是还把我当做个人,就不要插手这件事。”
顾崇明停下脚步,站在道中微微回首讽笑:“从你把我丢在公堂那天起,你在我这,就不算个人了。”
顾严松没回应这尖锐的话,像一块石,坐在角落阴沉望着白墙。顾崇明也没再说话,狠转过头,重步离去。
她额前青筋隐现,在道中阴沉前行,忽在余光中瞥见左侧路口晃过一个人影,似有些眼熟,她皱眉停步,转头盯向左方,有些不确定地嘀咕:“……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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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品院西,谢燕翎跟随引路人进了一处院落。她一路沉着脸踏进屋内,在看到屋内人后,皱眉沉笑:“你果然在这里。”
柳青看到她那一刻,立放下手中的书卷,拧起眉。二人对视许久,柳青仰头冲她吐了一口:“呸!”
谢燕翎偏头躲过,冷着脸看她。
柳青说:“无耻之徒,构陷于我。”
谢燕翎冷冷勾起嘴角:“在我面前,还演什么忠臣戏码?”
柳青没说话,只是满怀愤意地注视她。谢燕翎道:“我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还留着你。”
柳青道:“我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还要留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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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些时,风临忙完事务赶回府,沐浴后回到寝殿,与子徽仪说了会儿话,不多时熄灯入眠,交谈如常,并无异样。
是夜,子徽仪噩梦。他梦自己行走于一片湿淋淋的水泽,四周弥漫寒冷的白雾。他独自在其中摸索前行,忽见前头隐约有灯光,忙追上去,竟见是殿下执灯而来。
他欣喜万分,刚想张口唤,突然间面前人神情一变,捂着嘴吐出了一大口血。
殿下!
子徽仪猛地惊醒,从床上弹坐起,大口喘息,好半天缓不过神。夜很寂静,身旁温热的人正在静睡,他心跳渐渐平复,此时才觉满身寒津津的。
呼了口气,他抬手想擦额前冷汗,突然感觉手腕被什么东西牵扯住,子徽仪低头去望,看到一条白绸紧紧缠系在自己腕上,而白绸的另一端,连着风临的手腕。
子徽仪定住,望着那白绸结渐渐睁大了眼。
什么时候系上的……?!
他定望这绸结,复看了看风临,默然伸手去解这结扣,谁料就在他手指去扯白绸解的瞬间,对面人突然睁开眼。
子徽仪没来由心惊,手指险抖掉绳结,“殿下……”
风临一言不发,抬手反握住白绸,直接一扯,子徽仪当场被扯伏到她面前,与她两两相望,只隔一指之距。
“要去哪?”
子徽仪压下心跳,反问:“为什么系这个?”
风临枕在枕上,慢慢勾起嘴角,居然直接坦言:“怕你跑了。”
“我说过不会。”
“谁知道这次真不真?”
风临黑眸倒映他的面容,抬起手,将白绸在手中绕缠了一圈,一点点回拉,“绑在手里,我睡得才安稳。”
子徽仪手被她慢慢扯去,长指搭在他手腕上,缓缓地摸握住,拉至面前。风临直视他,目光一寸不移,带着微笑,用食指一点点推开他腕间的衣袖:“你小臂上的伤快好了。”
指腹触摸肌肤,带起暧昧的温度,子徽仪心为之微乱,“殿下……”他想收回手,不料被她以微重的力道制止,把手腕扯到唇前,盯着他,慢慢落下一吻。
随后,她的唇沿肌肤而上,一点点吻到小臂。
子徽仪呼吸控制不住地重了。
风临此刻眼神毫不掩饰那股侵略性,在夜中真如一把燃烧的剑,直抵在面前人身上。
子徽仪心神乱,低唤:“殿……啊!”
对方忽然使力,子徽仪猝不及防,被她一把搂到怀里,掐着腰制住。风临缓缓靠近,附在他耳边低语:“你腰真细。若打个锁链拘起来,大约比旁人省不少料。”
他心跳狂跃,慌低下头,耳朵热得发烫。
风临深望近在咫尺的人,少顷道:“别怕。我不会对你那样做的。”
他稍松了口气,却忽觉握在腰间的手越来越紧。
“但你也不要想走。”
风临一手搂住他的腰,垂眸下望,另一只手慢慢握住他的手腕,指腹隔着丝滑白绸摩挲他的肌肤。
“金链太硬,白绸柔软,不会伤你。这是我对你最大的让步了。不要去解它。”
子徽仪从她话语中读情绪,触情生伤,不觉间停下一切动作,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自从那天雷雨夜,她将分离与死亡捆绑对等后,他便彻底摁灭了离去的念头。
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与亲见她命损相比。他的性命实在轻之又轻,无异于鸿毛,可若这枚轻羽与她相绑,那么它便重了,也必须重。
“我不解。”
子徽仪靠近她,伸出那只没有被捆系的手,轻触她的脸颊:“我也不怕疼。拿别的束缚也无妨,你可以以任何方式禁锢我,只要你安心。”
风临心动,抚握住他的手,将手指轻轻与他的手指交握,头轻抵在他额前道:“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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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眨眼而过,星降日升,一日又启。
清早,谢府的下人揉着眼,准备去府门处开门。
突然,一声惨叫惊了整座谢府。
等府内侍卫赶到时,只见一具血淋淋的尸首被吊在谢府大门后,其身躯掩在宽大的术士衣袍下,远远望去像没有手一般。僵硬躯体在风中微微摇晃,这人的嘴里塞满了金锭,伴随着摇晃,哐当砸落在地。
然最可怕的不是出现了尸体,而是这具尸体出现在门内。
谢元珩的亲随急去处理,认出这人身份后,立刻赶去禀告:“大人,是那个术妇。”
至此,参与其中之人,从术妇至暗线、侍从,全部殒命。
这个术妇已都快逃到了江淮,竟还被抓了回来,以处刑的方式挂到了她府上。
“慕归雨……”谢元珩脸上肌肉隐隐扭曲,她已很多年没受过这样的挑衅了。这是踩在她脸上吐口水。
谢元珩手抓起桌上绢纸,一点点攥皱,于心中道:别得意。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了!
“府有内鬼,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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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谢府尸首高悬之时,裴怀南的第一封军报也到了。
她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南疆边镇,接替了守备军,与楠陈联军隔疆对峙。
风临于府内接到此报,于映辉殿用罢早膳便往东宫。在与子徽仪用早膳时,她发现桌上尽是红彤彤的补气血药膳。她觉得少见,但没多问。
到了东宫,她与众人开始忙碌,因走不脱,便问宁歆愿不愿顺路去看看李思悟,把她接过来议事,宁歆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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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刘达意等人袭后,京城许多地方需要修缮,工部大大小小的事不少,李思悟身上还挂着工部职务,虽然告了病假,但也不忍见同僚焦头烂额,便提前解假来官署帮衬。
京城东德业坊街处,有一官营楼阁在五月遇袭时受损严重,不得不重建,李思悟便领了此事,连夜赶绘了图纸,未想今天刚交上就被打了回来。
李思悟拿着图纸来寻工部郎中礼问:“大人,晚辈有些不解,此案何故打回呢?”
工部郎中看也没看,道:“先前已说,此次重建想将台基改为花砖,案上并不曾看到。临水柱基也要改成砖木合用,也没看到。”
“不是在这吗?”李思悟伸手一处处指。
她瞄了一眼,复又说:“在布任之前我就说了,此次重修,风格要与以往有所差别,国立新储,一切都要有新气象,楼台应是恢弘富丽,你的图案……却有些小家子气了。”
李思悟已经隐约觉出不对,礼貌道:“容晚辈稍作解释,图案上已尽饰富藻,在预算之内,将楼地扩了近四分之一,形制繁增,装饰以卷草、流苏纹,窗柩也——”
“你是在与我质辩吗?”她隐显不悦。
“请大人容谅,实在是图纸绘制不易,若是重绘……”
“让你做事,怎么这许多借口?我说一句,你有一百句在等着。”
李思悟嘴角笑渐渐敛去:“您走马观花,也要怪我吗?”
“我走马观花?是你的图纸简直一无是处,教人看也看不进!”
“只因为您不喜欢就这么说我?”
李思悟看着面前人的脸,忽然丧失了交谈的兴致,她顶着头上的伤,拖着病体来到这里,只为尽一份责任,可现在看来,好像是浪费时间了。
李思悟站起身,把图纸慢慢卷起,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配训斥我。”
她道:“是呀,谁配训你李女郎呢?唯有闻人大人才有这尊荣吧!你还没领任东宫要职,便摆出这许多谱来,旁人竟说不得你了?目无尊长,肆意狂妄,对你严格,是爱护你,你却不肯领情,好,你要走就走吧!这工部的差事我看你也瞧不上眼了!”
李思悟望着她,话音甚为平淡:“我没犯那么多的罪过,少来给我扣罪名。至于爱护……”
“呵。我只看到你暗施的欺负。”
“是因为看李家将倒了么?可我还姓李。”李思悟讽然轻笑,拿着图纸,向外转身,身后工部郎中面色不虞,正要喝住辩个明清,哪想门外忽有官吏引人至厅,一道着轻甲的身影带着右率兵士走进。公厅内人皆诧,李思悟更是意外:“宁安愉……?”
宁歆走进来,冷冽气息顺着那双琥珀色眼睛横扫公厅,只说了八个字:“东宫宣召。李大人,请。”
李思悟忙跟随而出,徒留身后人各存脸色。及至外面,李思悟望着宁歆侧脸,有些触动:“想不到你还会见我……”
“殿下命我来接你。”宁歆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李思悟从她语气中听出了态度,低落垂眸,“你家昭雪,我真心为你高兴。”
“昭雪了又怎样,我大姐终究是回不来了。”
一句话把李思悟堵得哑然。她窥知其心,落寞叹了口气:“我们也有过交情,为了殿下和你,有件事我不得不劝一句,先前裴将军的事,你做的实在不妥……你那是在纵她胡来,是会害了她的。”
宁歆突然停住,浑身轻甲与佩刀发出生极大的锵响,她转过头,冷视对方,以一种极为讥讽的语气道:“是啊,我蠢人一个,哪能有李大人懂趋利避害啊?”
李思悟的血色在一瞬褪尽,惨淡看着她:“你到底还是怪我。”
宁歆没应,走到车前冷声道:“上车吧。”
-
近晌午时,风临理完急务,命人去王府接了子徽仪,一同前去栖梧宫见皇夫。
在去栖梧宫的路上子徽仪很忐忑,尽管子南玉或许并不知道他曾自轻的心绪,可他仍然心虚,且不明缘由。
在栖梧宫宫门前,风临陪着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未想一进去时,正见风依云抱着一大盒东西往外走,他也意外,笑道:“可巧,正要去东宫找你们。”
风临问:“捧的什么?”
他站在她面前打开,一大阵肉香扑面而来,“正要带给你的,刚炸的肉丸,你俩吃不吃?”
风临站起来探头去看,见满满一盒金黄酥脆的圆肉丸,各个可喜,有些开心,也有点意外,问:“怎么带这个来?”
风依云无奈地笑:“你吃了三碗饭的事今天被寒江姐姐传到父亲耳朵里了,父亲听了高兴,便赶着叫我带了这一盒子来给你。后头还有十来盒东西,都是从前你爱吃的。”
风临抬头后望一眼,果然见后头有十来个宫人捧着食盒,不禁笑道:“这可真是……”
风依云合上食盒,拉着子徽仪,三个人一起进了殿,子南玉见到十分惊喜,面色眼可见地好很多,对子徽仪说:“回来就好,你不知你走的那两天,我心里空落落的,总挂记你,怕你受了欺负。这次回来以后就留在家里,不要再走了。”
子徽仪咽喉一阵阵酸涩,使劲点头。
风临与风依云都看出子徽仪有许多话想和父亲说,便对视一眼,借口出去玩,给他们相处的时间。
来到外面,风临四处闲逛,在原先自己的宫殿里翻找出毽子,使手掂了掂,忽拿到外面,笑问弟弟:“要不要玩?”
风依云立刻答:“不要。不端庄。”
“玩一下嘛。”
“说了不要。”
风临下阶,抬手一扬,毽子朝半空跃去,风依云手疾眼快,抬脚接住,一下便踢了回去。
风临道:“这次必是我赢。”
风依云扬头道:“笑话,必定是我!”
他们两个吵吵笑笑,满庭跑接,毽子在半空跃来跃去,殿内人听到声响也转头探望,不禁露出笑容。皇夫坐在窗下望着两个孩子的身影,目光温柔,恍惚回到十几年前。
宫里玩伴少,小时候风临与弟弟两人常在栖梧宫这样接着东西玩,有时接吃的,有时踢毽子,有时接彩圈、皮球,不亦乐乎。那时皇夫常在殿内笑望他们,风继就坐在一旁拿着书,在殿窗户看着妹妹弟弟笑,两个小孩在日头下跑来跑去,汗亮晶晶地在额头闪,像两只欢快的小狗。
多好的日子。
皇夫缓缓垂下眼眸,白发在日光下晃得刺目。
子徽仪看在眼中,悄悄递上温茶给他。子南玉明白他的体贴,接过轻语:“谢谢你。”
他手捧着茶道:“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子徽仪心猛地坠下去,立刻道:“不会!”
子南玉笑了下,对他说:“我了解自己的身体,它太勉强了。但你不必忧心,我并无轻生之意,相反,越往后活,我越不舍。”
手指捧着温茶,他仿佛也被这点温度温暖,轻声道:“我也贪心。尽管病体支离,仍想在这世上多赖一日。”
“赖一日,再多赖一日,”子南玉抬起头,深深望向他,“赖到你改口唤我父亲那天。”
温和话音裹着深深的情感,猝然扎进子徽仪心里,他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大,呆呆看着子南玉,眼圈慢慢泛红。那个词语激起他无限的渴望和憧憬,他的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殿下……”
子南玉轻轻笑道:“你的嫁衣我都备好了。别的男儿有的,你都有,而且要更多。”
“我不会让你委屈,也会好好吃药,努力赖着时日。所以徽仪,你要勇敢一点。我很想看你凤冠红衣跨进门来,光明地唤我一声父亲。”
子徽仪心中情感再控制不住,从椅上站起,扑伏在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真正爱护他的长辈面前,带着无尽的渴求和委屈,道出三个字:“我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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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姐弟两人玩累了,就去亭下坐在乘凉,风临问:“父亲还好么?”
风依云说:“都好,今天早上他真的很高兴,我很久没看到他笑了。只是父亲还是有点失落,说不能亲自给你煲一点汤,从前你最爱喝他的汤了。”
风临慢慢低下头,坐在这座宫殿内,望着这熟悉的一砖一瓦,内心很酸楚。
她低声问:“你还做噩梦吗?”
身旁的弟弟愣了一下,半晌才再开口:“谁和你多嘴了?”
她没答,风依云自默了会儿,说:“偶尔。”
风临说:“是我不好。”
风依云却问:“姐姐,你以前也这般做噩梦么?”
这次轮到她沉默了,真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出声:“嗯。”
风依云看了看她,说:“是我不好。”风临听后笑了,笑得很苦涩。
他们二人在亭下坐着,有短暂安静。风临望着蓝蓝的天空,轻声说:“我们都长大了。”
风依云说:“是啊,都长大了,所以不能再任性了。噩梦要忍,剑也要拿。”
风临问:“你的封号想好了么?”
他说:“没有,但我希望它是我的尊荣,而非我的枷锁。”
“会的。”风临望着他道,“因为你已是一个战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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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回到王府后,子徽仪去寻寒江,叫膳房备晚膳呈上。
风临看着桌上那一大片赤色菜肴,仿佛觉察到什么,而当她饭后看到他端来那一碟满满的阿胶糕时,终于沉默了。
她坐下来,静了片刻,突然皱眉捂着嘴扭头,做出痛楚欲呕的模样,子徽仪腾地站起,急速来到她面前:“殿下怎么了!”
“……”风临慢慢放下手,抬头看向他,“谁告诉你的?”
“什么……”子徽仪立刻明白了,不自然地装傻。
风临又问了遍:“谁?”
子徽仪刚想张嘴搪塞,可一下想起那夜的种种,便将话收了回去,低声说:“我不想卖别人。”
隐秘的阴云在一瞬散去,风临无声收回凝视的目光,拿起筷子夹菜,淡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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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轩阁东侧饭堂,一众属官武臣正在用晚膳。
徐雪棠坐到文成章身边,边吃边问:“好几天不见你了,那边还顺利么?”
“棘手。”文成章愁叹,“好不容易笼了些闻人大人的旧学生,偏这时李健行又病了,有些事不好做啊。”
另一边萧成端着饭坐下,问魏冲和褚骁:“哎,怎么不见燕子?”
白青季拿着大碗一心干饭,褚骁闷声不吭,魏冲回道:“发生了点事,她现在在虎贲军。”
正此时,一声低沉怒音传来:“白青季。”
白青季手里饭碗咣当砸在地上,僵坐在那一动不动。……坏了!
众人意外,起身行礼:“殿下。”风临踏进屋子,看向白青季:“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
白青季僵坐在那,突然站起身,转头就往外跑!
“还敢跑!”风临立刻去追。
白青季看见风临脸色,扭头两腿狂抡,顺着侧门一路飞奔出去,风临气得在后面追,两人一前一后奔出去,白青季像个山鸡满府飞窜。
楼里好些人赶紧跟上去拦,倒是北地来的属官见怪不怪,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吃饭了,“又来了。”
徐雪棠问:“这次她又犯什么事了?”
李若莲走过来说:“还能为什么,又没把住嘴上那个门。”
徐雪棠道:“该。”
白青季一路跑到前府庭园里,越过假山石,手脚麻利窜上树,蹲在树枝上就不动了。
风临跑到树下,咬牙切齿道:“下来!”
“不下。”
风临两臂伤还没好全,不便爬树,只能站在树下:“你好样的,有本事在树上呆一辈子。”
乐柏气喘吁吁追过来,劝道:“白副将下来吧,这样让人瞧见多丢脸,以后你还怎么管人呀?”
白青季道:“这回不一样,我不下。除非殿下原谅我。”
风临气笑了,叉腰站在树下喘了会儿,转头对人说:“去拿杆网来。”
最后众人拿抓蝉的杆子网住她,给拽下来被风临照脑袋使劲拍了七八下,踹去狠狠罚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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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安歇时,子徽仪辗转反侧,后对风临说:“殿下,不如我们过几日就成婚吧。”
风临起先以为他玩笑,可后来发现他竟是认真的,也严肃起来:“徽仪我也想尽早与你成婚,但几日后也太仓促了,起码要着礼部鸿胪寺准备个像样的仪式才行。”
“我不在乎那些。只要我与你告过天地父母就足够了。余下的仪礼,哪怕后面再补也无不可。”
风临奇怪:“怎么突然如此着急?”
子徽仪声音酸涩,难以言说。风临凝眉望着他,道:“我知道了。这事是我的错,我会尽快办,但即使快,也绝不能委屈你。你必须是我明媒正娶、告庙礼迎的太女夫。”
子徽仪心中感动之余,也有些意外:“殿下为何不问……”
“有些事没必要刨根问底。”风临伸手轻抚他的脸颊,“你想,我就办。”
“殿下……”子徽仪大为触动,忍不住将脸深深贴在她掌中。
风临深感怜惜,手指将他眉眼描了又描,轻声说:“这两日为慕霁空的事,你心里很愧疚吧。”
子徽仪微愣,没有接话,风临说:“不用如此忌讳,你说我不会生气。我知道你的想法,那件事……我也实在做错了。明日你和我一起去趟静心园吧?”
他飞快抬起头,一双眼睛大大地望着她,“真的?”
“嗯。”
他心中顿时松快,脸依着她的手,真心实意道:“殿下你真好。”
风临忍不住笑了,轻轻抚他的脸颊。可就在这一刻,风临不知怎地忽冒出个想法:她有这样可以倾诉谈心之人吗?
翌日她与子徽仪前往静心园,未想慕归雨因前两日勉强办公加重了病情,以致今日无法下榻见客。
她的侍女云子执手而出,对风临与子徽仪恭敬行礼:“殿下,公子,请容谅,家主病容憔悴,委实难见贵客,但家主托奴递话给二位。她说:‘臣明白二位想说的是什么话。臣答曰,不必。’”
“‘臣没有放在心上。既是未放在心上之事,便无须二位悬挂于心。’”
“‘旧页之文,翻纸即过。臣与殿下,一如既往。’”
“好……好。”风临注视她,五味杂陈,“但无论如何,那日之事,终究是孤过分了。请你一定将此话带到。”
云子深深行礼。
风临转身离去,在将踏立静心园大门时,她忽而回首,望着身后,于心中道:你虽如此说,可孤不想与你一如既往。我们该有点改变了。
-
当日夜,风临自东宫归后,于映辉殿与子徽仪独处。
风临倚在美人榻上看他,淡笑问:“什么时候能见你笑一笑?”
子徽仪当真觉得奇怪:“我刚刚不是还笑了吗?”
“不是。”风临摇摇头,却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子徽仪手指轻触面前兰叶,状似无意问:“这两日见您频见武官,是又要兴战了么?”
“嗯。”
他缓缓低眸,望着面前的兰叶,指尖一下一下轻拨。
正走神时,他忽感身后一阵暗风,刚要回头,一双手就从后方探来,轻捧住他脸庞,慢挪向上。
子徽仪顺着力道抬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在夜灯光里,风临的眼黑而亮,像两块燃烧的冰。
“我说过不会再让你等。”
“相信我。”
-
翌日清晨,风临来到安陵,踏进了这座曾经为她修缮的葬身地。
她命亲卫陵外等候,自己步行进了享殿,一路向内,伴着行进,光线越来越暗。
她如此沉默走着,不知多久,终于在路的尽头,一座赤色石马像威然耸立,看向来者。
一人一马隔着漫长的阴阳河相望,一如从前相伴的岁月。
风临站在高大石像前,很久才开口:“赤风。好久不见。”
“这里你待得惯么?我想你大约是不喜欢的。别生气,我很快就把你迁去真正的安息之所。”
风临凝望它道:“就要开战了。赤风,这是我没有你后打的第一场仗,我会赢吗?”
顿了顿,风临伸出手,轻轻抚摸它冰冷的石首:“我会赢。”
“我也必须赢。”
-
宣文二十五年,六月,太女风临力压众议,定下东征之策,整兵点将,令丞相、皇夫督政。六月十六日,她携八万军赴东疆平叛。
延平门的大道前,慕归雨与臣工执礼,望着风临策黑马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数年前,那个她曾经想杀死的小定安王。
在遥远的盛夏之末,那场曲水流觞宴后,年少的小亲王牵着红马,在慕府门前,对人回首告别。
那时她站在蔚蓝的天空下,眼里光星璀璨,有对世间一切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