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璀璨,韩园笙箫。
一在雍都,一在渭北,两处景象,一样面孔,难免令郭霁在淡淡的微醺里思想起数年前初夏之月偷偷潜入韩懿府上夜宴时的情形。
那夜宴席上的少年,大多尚在,只是容颜如昔,言谈皆非。
当初在夜宴上大唱挽歌,引得人人歌哭的曹英,一场宫变,翻云覆雨间,“弃暗投明”。背刺了一手养育自己的叔父,摇身已是驸马都尉,身为天子宫禁戍卫掌官。如今的曹英,身受重任,兼擅文采,举手投足间宛如世家子弟,似乎已尽洗宦官子侄的声名。
她的从兄郭腾,也从当初那个不受家族待见的闲散子弟,随着梁氏的崛起而一跃成了大将军的妻兄、延兴之变的功臣、掌管天下农桑输均的大司农丞、敛财有术家资丰厚的巨富。
就连异族王世子乌珠若鞮,虽照旧放浪不羁、不学无术,却因在邵璟与西戎右王之战中,向其父西戎左王寄书劝谏,协助凉州军攻灭西戎右王而获得朝廷的另眼相看,一改非我族类只合酒肉相待,不合同心同德的境况,与世家子弟相比,除了面孔不同,已俨然一家。如今也能靠着同仇敌忾的情谊得与邵璟私下里对饮几杯,甚至也能借着邵、韩的面子在大将军梁略面前露脸留痕。这无疑已是质子之中的佼佼者。
宴会主人韩懿自幼尊养,却也沉寂多年,如今借着两次政变前后的苦心筹划与举棋无悔,今非昔比,跻身权要之列。
灯影流转,觥筹交错,这龙章凤姿的美男子应答酬对的醉笑里,三分乘酔恣意挥洒的倜傥不羁,三分儒雅谦谦暗藏的睥睨眄睇,更有三分独立于沉醉众人之外的清醒。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当初那个十五岁的及笄少女,而当日带着她偷入夜宴激扬指点的那个纨绔少年……也已面目全非。
他如今不知在哪里落魄呢,也不知落魄了的他还会不会如从前般毫不在乎。大约不会了的,他已然尝到了权势的滋味,又怎能重归无所事事的逍遥与寂寞?
她不由将目光落在端肃跽坐于西面尊位上的梁略——如果梁武如他长兄这般,大约就不会落得个以天子亲舅之身,凭借梁家如日中天的势力也难以收拾的境地。可是,如果他如梁略这般威重内敛,又何来他与她之间那些于无声处的汹涌情愫?
自然也不会有言笑晏晏的尾生之约,不会有夤夜篝火中的倾吐肺腑,更不会有南雍山巅的款曲衷情。
她自小见过多少王侯子弟,却从未见过那样的少年,散漫任气,却又英勇果敢;傲气凌人,却又细腻包容。
他肯任情任性,与她浪迹天涯,也敢不顾世俗,一心相许。也能抛舍性命,舍得前程与亲族父母,只为她一人性命自由……
他也说过凡他有的,她也都能有;凡他能到的地方,她也都能去。
自她听到那句话起便知道,这一生,不会有另外一个男子能对她说这样的话,能给她这样的自由。
如果没有他,她是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种不顾一切的人,更不知人还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
梁武不像他的兄长,也不同于任何别的人,方能走近年少时的她。可也正因如此,他不能隐忍负重,韬晦待时,故而注定将与她这个身处大厦将倾的流落女子失之交臂,江海长东,人生长恨。
正当她黯然惘然,神游虚空之际,宴席已再臻佳境。杯盏已空,肴馔见稀,有衣着鲜丽的侍女一队队鱼贯而入,姿态优雅地添灯斟酒,敬献玉馔。酒越发醇,灯越发明,主客的兴致越发高。
盛宴正当,豪贵云集。何等风流,何等华美。
喧嚣之中,酒酣人畅。郭腾早已拽着乌珠若鞮远远地躲在角落灯影里嘀嘀咕咕,不知密谋些什么。坐在她下首处陪坐的一个尚未加冠却已是郎职的子弟,如今正悄然离席与他上司家的公子在无人处相对笑谈。对面又有数人离了席,纷纷向梁略、邵璟、韩懿等敬酒祝寿。
彼时座次,主人韩懿面西而坐,而来客中最尊贵的大将军梁略在西面主位,西面其次为邵璟,并有数人侍坐,北面则为无权力却远来是客的质子乌珠若鞮,其次为萧域长子萧元均,再次为曹英。最卑者则在南面陪坐。
而郭霁为太后宫官,秩俸千石,在女官中仅次于天子女傅顾绘素及中两千石的孙蕙。而今日前来的,多为豪贵年轻子弟,身份贵重,家世不俗,然秩俸却多不及郭霁。故而她在满座亲贵的韩园宴席中,亦在上座。况她身为女子,又是梁略亲戚,与邵璟亲厚,故韩懿便安排她在邵璟下首。然她不肯坐在从兄郭腾之上,故韩懿便折中将郭腾排在邵璟之次,郭霁反在西面第四之位。如此有她族兄在旁,众人也觉妥帖。
此时郭腾与乌珠若鞮逃了席,故她便与邵璟隔座相邻。众人来向梁、邵敬酒,便趁机向她也敬上一杯。她深知自己当下秩俸虽高,然势单力薄,本不能入这些权贵子弟的眼,然这些人最会见风使舵,之所以上杆子地巴结,不过因她是梁后身边的人,又有梁略、邵璟在场。她不敢托大,起身避席,一一饮尽。众人轮流敬酒,便她善饮,不过片时却也面泛桃花,微有春色。
才送走了一名郎官,谁知那曹英又笑吟吟上前来,端来一大卮酒,又命人为她满上杯酒。
“素闻娘子聪慧过人,又曾亲见娘子智勇过人,一向渴慕,无由得见。今有契机,请娘子饮了此酒,我曹英虽鄙陋之人,任凭娘子驱遣!”
曹英秩俸两千石,位在郭霁之上,却不肯先她而饮,一直举着杯子相请。郭霁与他虽少有往来,却知如此反常必有缘故,自然不肯违礼,也举杯齐眉,等着他先饮。
旁边一少年子弟见此,不觉扑哧一声笑道:“驸马都尉与长御娘子斯抬斯敬,倒似举案齐眉!”
旁边正有三五人向梁、邵二人敬酒,忽闻此言,也不禁跟着大笑起来。唯萧元均心思老成,能察言观色,当即向那年少子弟推了一把,命他不得胡言乱语。
那少年急着巴结曹英,哪知唐突了郭霁——他也不是怕得罪郭霁,只是经萧元均这一推,猛然醒悟郭霁不足畏,而她身后不虚,须当顾忌,于是自悔失言,偷向梁略那边瞧去,忙赔罪于郭霁道:“我灌了几杯黄汤,瞎了心,满口胡沁的。曹都尉与郭娘子气量宽宏,千万别与我这浑人一般见识。”
他向郭霁赔罪,却故意拉上曹英,好显得此前妄言不过是有口无心。
郭霁焉能不知他的小心思,可是既要顾忌主人的面子,又有梁略、邵璟在前,一举一动,皆受注目,自然不值得与这年少子弟喜怒形色,便觑了曹英一眼,笑道:“妾草木卑微之人,不敢说公子唐突,只怕驸马都尉丧妻不足一载,尚在居丧,你如此谑笑,辱了驸马都尉令名,倒不好了。”
梁略此前端坐,似若未闻,听到此处,只向郭霁脸上一扫,莞尔一笑。那少年一眼瞥见,更加后悔起来。
曹英却照旧笑容满面,从容道:“后生小子说话不知择言,唐突娘子,娘子不恼恨,却顾及仆之名声。仆本鄙贱之人,承蒙娘子顾惜,实在感激,更加敬重娘子,且请娘子先饮,就当仆向娘子赔罪。娘子赏脸,毋令仆失礼人前。”
曹英确是个人物,这一番话不动声色而显谦谦诚挚,却也令郭霁推辞不得。然曹英之意不在酒,这杯酒自然不能先饮。
正在她捏着酒杯踌躇之间,忽觉手中一空,惊起抬头,却见不知何时邵璟已趋身挡在她前面,手中稳稳托着那杯酒,笑意融融地看向曹英。
“驸马都尉屈尊敬酒,本是好意,然郭娘子位在驸马都尉之下,实在不该违礼先饮。既如此,我便替郭娘子先饮,也不算辱没了驸马都尉,也全了郭娘子克己守礼之分。”
说罢,也不管众人神情讶异,仰首举酒,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杯轻轻一掷,神色泰然,傲视众人。
曹英顿时面露尴尬之色,然邵璟面前又不敢如何,只好赔笑几句,讪讪地饮了酒。
众人见此,皆不敢来解围,身为主人的韩懿,也只冷眼旁观。唯萧元均因是邵璟妹婿,又与曹英同在北面次宾相邻之席,一番晤言,颇有赏识之意,当即上前来呵呵一笑,拉着曹英归坐,一面道:“来来来!闻君一席话,获益良多。适才驸马都尉所言之事,仆有不明,正要请教。”
曹英心思灵透,便借势退回本座。众人见了邵璟这般看似从容含笑却不怒自威的神色,也都纷纷借故辞去。
邵璟这才瞧了瞧郭霁,向婢女吩咐道:“郭娘子不胜酒力,拿些浆水来代饮。”
众人见此,暗自嘀咕,面上却不敢带出疑惑,背后也不敢妄加议论。他们最善相时而动,便都神色如常点评舞乐,从容揭过此事。
“多谢阿兄相护之切,然众目睽睽之下,何必……”郭霁欲言又止,顿了一顿道:“若待我应付不过之时,阿兄再出手不迟。”
邵璟便冷笑着瞧了她一眼,道:“你有本事,我不在的时候尽可施展。我在这里,何须你亲自应对!”
郭霁闻此,不觉愕然,细细思量,自郭氏倾覆以来,他待她素来如此,可是宣之于口,却是头一回。郭霁心中又是糊涂,又是明白,一阵百感交集莫名席卷。似若春风软醉熏熏然,又如秋风狂扫纷纷乱。本如九曲河水缠成丝,忽一阵细雨缠绵连天幕……
郭霁于人情,一向处之淡然而不求甚解,多少纷扰不曾缭乱心神,今日邵璟出言不似寻常,她满心疑惑,欲待出言时,却见邵璟已然转身归席,又与梁略觥筹交错,晤言倾谈起来。
她只好疑疑惑惑归席端坐,不久侍女果然送来浆水,她饮了那浆水,心神清爽不少。一时间众人恢复常态,各自醉笑言谈,她独自坐着,也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曹十三打得好主意。”
南侧侍坐处一人带着醉意的声音低低传来,郭霁不由一惊,顿时心中冥迷尽散。虽脸上照旧心不在焉,却暗自打起十二分精神偷偷留神。
“这算什么好主意?他圣眷正浓,什么人不能到手,偏偏惹这麻烦!”另一人低声叹笑。
“你还不明白?”那人乜斜着眼,虽是醉了,又有些得意,却也不敢高声,只笑道:“他靠什么得宠眷的,你也不想想?一个宦官子侄,心狠手黑……”
“什么心狠手黑——那叫弃暗投明!”
“对!对!弃暗投明。”那人不由声音大了些,却被同伴一个眼神制止了,悄然向郭霁这边瞧了一眼,却见郭霁似乎有些不胜酒力,昏然而醉的样子,便压低声音向她努努嘴,继续道:“要不是这一位落魄了,哪轮到一个宦官子侄肖想。”
“原来如此!怪道近日听人闲言,原来竟是他故意放出口风来。”另一人向对面正与萧元均对饮的曹英瞧了一眼,道:“真是打得好算盘,以为如此便不敢有人与他争了。”
郭霁闻言,心中大惊,恍然明白,为何曹英定要令她先饮,为何邵璟定要大庭广众之中出手干预。
“切!他倒打得好主意。可是……你瞧瞧,当众讨了没脸吧。”
“谁让他自讨没趣呢!你说右将军为何当众不留情面?是不是大将军不好亲自出马?”
“哼哼!”先前那人冷笑两声,道:“你猜!”
“这怎么猜?你……”
一语未了,郭腾自外而入,身旁同伴眼尖瞧见,赶忙用胳膊肘子捣了捣他的手臂,二人便住了嘴,又谈论起别的来。
郭腾并不知此间情状,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悄悄溜回到席间,见郭霁有些醉意,便低声道:“此间皆是男子,你本不当来。大将军纵容,你便失了分寸。不是阿兄特要逆你的意,实在是替你打算。大将军焉知我的打算。”
郭霁嗅到一阵冲鼻子的脂粉气,心知他是出去胡混了,心中不齿,并不答言。
郭腾却只道她腼腆羞怯,顿了一顿才道:“日前驸马都尉找到我……”
联想适才两名年轻子弟之言,郭霁心中顿时清明不惑,又不好当众拂了从兄面子,只隐忍听着。
她正不自在,却见韩懿遥遥向这边举杯,道:“郭四好兴致,抛了众尊客,却去哪里游乐去了?难道此处诸君不够相陪,还是韩某招待不周,令贵客扫兴?”
惊闻韩懿戏谑之言,郭腾止了与从妹之絮聒,借着酒意笑道:“韩侯兴师问罪,仆不胜惶恐。仆何等有幸,忝列诸君之辈,得韩侯青睐,岂敢有所不足?奈何名园盛景,引人流连,故稍稍离席,沉醉馆阁,望韩侯恕罪!”
韩懿听罢,哈哈大笑,先饮了酒,笑道:“诸位听听,大司农丞口舌生花,令韩侯愧不敢当啊!”
其间一少年却笑着凑趣道:“郭四惯会在言辞上下功夫,韩侯莫让他骗了去。什么名园盛景,令人流连。令咱们郭四流连的,只怕不在馆阁楼台啊!”
郭腾立时反驳,然一人之声如何敌得众人大笑,那点声音很快被埋没了。
又有一人诙谐,向韩懿道:“韩侯在前堂宴客,哪知客心却在韩侯后院!”
众人方止了笑,又闻此言,更是绝倒。
韩懿自恃主人身份,忍了笑,道:“罢了罢了,越说越不堪了。当着大将军并郭七娘子的面,还是给郭四留点面子吧。”
“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郭四又丢人现眼了?”
偏巧此时乌珠若鞮自外上堂,不知前情,唯闻韩懿之言,一面大咧咧地归坐,拿起一块炙肉大吃大嚼,一面大笑着凑趣。
“去去去!你才丢人现眼呢,好好的炙肉堵不上你的嘴。”郭腾生怕众人继续取笑,便赶忙制止乌珠若鞮。
那乌珠若鞮也不接茬,却向韩懿道:“我适才到外面去,看见堂外立着一排排的精壮男子,一个个都坦胸赤膊的。这大冷天的,那样古怪装扮,却是为何?”
韩懿听罢,一拍额头,道:“如此大事,竟险些忘却。若非王子提点,可比郭四丢人现眼多了。”
众人听说,又是附和而笑,便有人问是何大事。
韩懿道:“大将军神机勇略,诸君亦是一时豪杰,今日既是赏兵刃而来,岂可不奉以钧天广乐、黄钟大吕?”
说罢,他向堂上近侍示意,那近侍便以事先安排暗中递出消息,很快便止了堂上管弦,退了曼妙舞娘。待堂上一片清净,方有数十俳优鱼贯上堂。
众人看去,却见中堂俳优与之前轻歌曼舞的女乐不同,尽皆勇武雄壮男子,一手持斧钺,一手秉长笛,头缠红巾,赤膊如虎,长裤如火,足登软靴,皆作边地服色。
堂上诸人正惊疑不知作何舞蹈时,忽闻琵琶声起,胡弦再奏,众俳优肃然不动。忽一声长啸如排山如蹈海,引得踏足如雷,和声如潮,齐声呼喝,阵地惊天。又见挥臂孔武,俯仰遒劲,如山如林,风驰电掣。
适才还嬉笑欢谑的堂上,顿时端肃寂静。在场诸人,无论少长贤愚,俱听得毛发皆竖,慷慨震动,浑似置身金戈铁马,又如投体肃杀绝域。
就在这山呼海啸、声震云霄之际,众人沉浸乐舞,神思恍惚之时,忽又是一声长啸,如鹤鸣皋,如龙渊吟,凌越一切管弦丝竹与舞者齐呼。此声一出,众舞顿歇,诸乐尽消。
一时之间,悬荡心头的万马嘶鸣与气吞山河皆不见了踪影,众人半日方才惊觉,璀璨灯火犹在,富丽华堂犹在,此处乃是销金安乐的豪贵宴席,而非峥嵘干戈的苦寒沙场,心悸之余,暗自庆幸;庆幸之余,却又无言以对。
就在众人以为乐舞已毕,欲待击掌称叹时,忽一阵击鼓镗镗,自远而近,堂上诸人随声而顾,却见数名黑衣俳优推着一辆形似高台的巨车至于堂下,车上有大鼓一面,状如车轮,又有数枚小鼓,圆融小巧,皆置其下。两面木架,黑漆红纹,上悬宝剑,一字排开。
车上一女,红衣青丝,宛如天人,背向众人,奋扬击鼓。鼓声卓绝,并无乐器相和,然柔肠婉转时,遥隐缥缈,如落日初月沉山河;惊心动魄处,石破天惊,如沧海横出天际。鼓得数十声,此女忽旋转腾跃,迅捷如电,身形婀娜,远近疏忽,足踏脚下小鼓,其声噌吰。大鼓、小鼓自由节拍,两厢应和,错落有致。其声浑厚雄沉而又圆融恰和,喧豗如雷,绵密如风,仿佛疏离如晨星,又似亲厚如天地。千年山崩不夺其声势,海天洪波无过其浩荡。
惊闻天乐,再观此女,其乐阳刚勇烈至极,而其女婉娈妖娆绝伦,一刚一柔,至重至轻,大朴若巧,似直而曲,而至其人、其舞、其声极悲极欢,热诚悲凉,契阔死生,纵横捭阖。
舞罢曲终,良久无声。灯火为之光影淡,权贵为之意气消。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略率先击节赞叹,众人亦随之击掌,赞誉不绝。
击鼓女子至此忽然转身,灿烂灯下,宛若仙子。
就着灯光,郭霁看得真切,此女正是当日在凉州见过的女乐魁首,令韩懿动容,邵璟赐名的乐伎琉璃。
“琉璃,还不向大将军献剑?”
韩懿的语声传来,如初阳融融,又如冰壶之玉。此间人见过琉璃的不多,闻其名的却不少,惊闻“琉璃”之名,尽皆交口叹绝。
琉璃闻声将居中长剑取下,双手捧着,款款下车。遂穿过众人灼灼目光,度过无数暗中评点,袅袅娜娜直向梁略。待至案前,也不假手于人,屈膝长跪,恭敬叩拜,婉言祝语,举剑过首,敬奉尊者。
虽不过是个舞姬妾,然琉璃实在出色,连一向内敛端方的梁略也不觉欠身上前,向跪伏献剑的琉璃略一扫视,隔着足案双手接过长剑,拔剑出鞘,寒光熠熠,几令华灯无光,顿令众人变色。
“世间竟有如此良剑!”
梁略起身视剑,轻轻挽了个剑花,不觉惊叹出声。
“据闻上古时期,天崩地坏,女蜗炼石,天地乃合,竟孕化出惊世玄铁,质地坚韧,争光日月。后为铸剑大师欧冶子所得,则天地之良时,合阴阳之交替,剑范以楞格,举火以百日,自刺其血,方成此剑,名为‘龙光’。流传于世,数百千年,今韩侯得此宝剑,不敢自专,良剑赠英雄,胭脂赠美人,今谨奉大将军前,不令如此宝物蒙尘!”
琉璃娓娓数语,温婉配利器,世间男子谁不迷惑。梁略听罢,看向眼前绝美女子,微微笑道:“你懂剑器?”
“贱妾愚钝,不通至道。然闻大将军喜剑,日夜勤学,粗通一二,不敢在大将军面前自炫。”
梁略听罢,笑容犹在,却不再看她,凝视那剑,道:“英雄期乎匡世济民,良剑期乎断金碎石,世人无知,偏偏附会神迹传说。你既通晓剑器,竟也相信什么‘女蜗炼石得此玄铁’之说?”
琉璃并没想到梁略会在这样的筵席上不假辞色,眼中明显的有些慌乱,然她到底是谙熟欢场的女乐魁首,虽对方乃手握大权的大将军,终能处惊不乱,笑靥如花,道:“大将军教训的是,妾一介妇人,卑微之身,不过道听途说,哪里懂得精深之道。今得见大将军龙虎之姿,蒙指点教诲,亦妾平生之幸。”
听闻此言,便是梁略素也不得不稍假辞色,淡淡笑道:“你一个女子,能知道这些已经难能可贵了。”
郭霁远远瞧着,到底念及当年凉州时的情谊,便笑向梁略道:“世人评议论物,但凡文章必然义深旨宏、辞采妙章,但凡良剑必然湛卢、赤霄、鱼肠、太阿。若论及人物,必然附和神迹,牵强典故。此士大夫立身行事、文章谈吐所不能免,大将军何须苛责一个女子呢?”
虽说郭霁是梁略姻亲,然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面面相觑,不则一声。而琉璃目露惊喜,却不敢乍然相认,只默默欠身以谢。唯邵璟、韩懿等人微微颔首,并无惊惧诧异之色。
梁略瞧向郭霁,默然沉思,随即大笑道:“我常笑世人言谈夸耀,行事浮华,全然不能辞约明核、务实精简。此等思虑,铭刻于心,今不辨情由,牵连无辜女子,实在不妥。郭长御所言极是,到底是我胶柱鼓瑟了。”
郭霁赶忙欠身回道:“大将军思虑国事,胸怀大事,岂是我等儿女子所知。”
一直默然不语的韩懿此时笑道:“大将军与郭长御襟怀过人,可让我等酒囊饭袋开了眼界了。论剑谈兵,非琉璃娘子本业,弃所长而取所短,是为不智。仆闻大将军舞剑,天下一绝,今何不借此良宵嘉宾,以‘龙光’之剑为器,令琉璃击鼓,诸君得仰大将军盖世英华,何等幸事!”
众人自然跟着纷纷求请,一时之间,溢美之词泛滥堂上。
梁略持重,极重人前之威,自然不肯,便笑着将剑刃朝内,转递邵璟,道:“若论舞剑,梁某不及元璨。元璨醉舞,独步京华。今日我便借着韩侯宝地,人杰荟萃,得饱眼福。”
虽是大将军亲命,邵璟却不急着接剑,侧目眄视,笑道:“韩侯并诸君乃欲观大将军龙凤之姿,大将军不肯赏脸,便来捉弄在下,我却不能上当。”
梁略也绝不收回递出的长剑,笑容殷殷,道:“元璨,我是多少年不见你醉舞了?遥想当年风姿,今日定然不减!”
众人见风使舵,立时又附和梁略,众情诚恳。
邵璟看向梁略叹了一声,道:“既是平侯有命,自不敢辞。只是我虽不敏,却不能白白出力。”
梁略朗声大笑,道:“好个邵元璨——便依你。我欠你一个人情就是了。”
邵璟得了允诺,再不迟疑,豪饮数杯,脱然掷杯,起身接剑,旋入堂上,以待鼓声。
初时鼓声隐隐,如春云连绵,故邵璟持剑欹斜,舞姿风流窈矫,步态徘徊往复,如闲云野鹤、行云流水。后鼓点渐密,其舞纵体忽焉,俯仰冲折,动无常形,似醉似醒,如将倾倒,却稳如泰山。忽而鼓声激越,苍凉宏大,而长剑离合,忽忽如狂,清光吞吐,寒意凛冽。彼时邵璟舞得兴起,体迅飞凫,若翱若翔,飘忽若神,刚健慷慨。其形踊跃,其神壮飞,兴怀酣畅,飞旋淋漓。恍如上天揽日月,又似腾蛟战巨鲸。一时身与影凌乱,鼓与舞豪壮,衣袂奋扬、雄姿英发。正是一人舞出匝地飞絮,一人舞出天地苍茫。
绰绰高堂,众情沉湎。氤氲灯下,无声暗叹。
郭霁也随众人静默遥望,远远瞧着邵璟舞得醉意颠倒、逸兴畅快,浑不似平日模样,竟好似醉笑无拘、任情使气的翩翩少年郎。然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少年郎美则美矣,却哪得如此拔山气概?
即便是随意挥洒的醉舞,然剑花缭乱处,无不藏着岁月峥嵘、跨马河山养出的夺人气势,融成了光阴也流不尽的少年意气与金戈百战的英雄气概。
郭霁思绪遄飞,神思恍惚,忽闻一声长吟,惊醒了满心飘荡。她循声而望,却见梁略为情所激,离席步入高堂中央,与尽情舞剑的邵璟两相盘桓,激扬长歌曰:
高山巍峨兮上青天,江水洋洋兮川入海。
岁月倏忽兮可淹留?丈夫立世兮功与名。
追风逐日兮道何在?天道茫茫兮我独悲。
歌我此志兮谁与游,谁与同游兮慰平生!
彼时鼓声已停,万籁无声,明月当空,灯烛分明,唯有长歌悲慨与醉舞清冷,是两个当世豪杰的神交共鸣。
郭霁耳闻目见,神魄俱夺,心之荡漾,情难自禁,忽一股平生未有的况味涌上心头,眼泪便险些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