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许久不见明媚氤氲的天气,今日却是润湿和煦,好似整个下世都好起来了……
辛岐半倚阑干,闲来远眺。
她看见远方荒漠与绿洲相接,看见骆驼脖子上摇晃的驼铃,看见寒武城上飘扬的旌旗与那一连串的白色圣物……
辛岐尚处二八花季,却自以为是个经年的老人,瞧见此等恬淡的风光,却只觉得这一切,都只会荒芜惨淡地结束。
她忽然听闻一阵吵嚷,向后退了几步才低眼下望——
辛氏族人广集于将军阁前,人人皆是愁眉不展。
原辛氏掌家闷咳一声,众人噤声。
“想必各家设在外面的暗网都收到了同一则消息,今日召大家前来,是要商议一番,是攻,是守。”
攻守?
辛岐蹙眉细思,辛家一向与世无争,迁徙至此避世已有时日,难不成仍为外界觊觎?
“当真?全天下的极天庙一夜之间都断了香火?”一人高声嚷道。
他昨夜收到消息,说是故乡的极天庙香火骤灭,连香坛都碎裂倾倒,积年的香灰扑了半山。
震惊之余他已如实告知了掌家,不想竟是各家都收到了消息。
众人纷纷附和,啧声此起彼伏,一说是神灵覆灭,下世无救;一说是有人犯了天怒,引来天罚……
“我看这极天庙倒得好,”辛岐尚有些稚嫩的言语幽幽传来,“不过,这又与我辛家何干?”
辛家众人抬头望向将军阁的二层楼上,果真是辛岐,一时之间如遇救星,如浪般跪倒,纷纷唤道,“掌家,是掌家!”
辛岐从小楼上一跃而下,抬手搀起原掌家,严肃道,“阿叔,你说什么攻守?”
原掌家也一把年纪,须发斑白,看见辛岐却也像有了主心骨,皱纹横生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掌家,你果真在此地。留在北疆不远处的斥候传来消息,大批极天信众集聚,往北而来。若只是远赴寒山去讨说法也就罢了,可他们形似中邪,所过之处不留活物,今日,离得最近的鬼信众已接近荒漠了。”
“信众?”辛岐不屑道,“他们笃信极天,估计原本就中了邪,我早听闻香火之说是天上神仙的手段!”
“难怪您不让族人供奉极天,避世至此地,”原掌家催促道,“还望掌家拿个主意,这群鬼信众意图不清,不可小觑啊。”
辛岐抬头望向枯槁的三桑树,望向三桑树顶那只神情恹恹的火凤。
若敌人与她一般是凡人一个,她胜券在握,可恨对方是在暗的神,被捕风捉影似的恐惧左右反而会成了大忌,
“不要轻举妄动,日夜闭好门窗护好财物,千万别出家门。”辛岐环视四周吩咐道。
——
荏染苏醒时已是正午,睁眼时刺目的日光让她又是一阵晕眩。
刚想扶一下微痛的头,她却察觉到双手已被死死缚在床榻上,无法挣脱。
她有些惊惶地抬眼,模糊的视野中隐隐显出龙池的背影,荏染轻声唤道,“龙池?”
“醒了?”对方沉声叹道。
荏染确认了是他,便不再收敛脾气,双拳猛敲床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龙池不答,仍是背身望向窗外,似乎打定主意瞒她到底。
荏染气急败坏,手腕都被浸了封印的麻绳磨得通红,双脚蹬个不停,心下暗骂,如今龙池的修为好生厉害。
“仙翁,可以出发了。”
殿外仓术的通报声传来。
“好,你们先行,我随后就到。”龙池回道。
殿外金戈与脚步声整齐响亮,仿佛那日魔族将士集结昆冈的动静。
荏染急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这一切,该结束了。”
龙池转过身来,柔柔坐在荏染榻边,拂袖,有些怜爱地抚上她的面纱,
“浊气的滋味有多难捱,你们不会明白的……”
闻言,荏染心下一惊,被浊气困住的只有盘古,龙池是从何得知?又为何要替盘古说话?
龙池嘴角带上轻蔑的笑意,猛然钳住荏染的颈子,虎口缓缓用力,直到荏染只能艰难地喘息。
濒临窒息的痛苦让荏染流泪,绝望地阖上双目。
她的泪滴划过眼角,“你最终还是要杀我,对不对?”
难道她不仅比不上他身为寒山族人的信仰,比不上共主,连远在混沌的盘古都比不上。
龙池轻笑着压下身子,隔着薄纱印上一吻,让荏染在窒息的边际又裹上一阵战栗。
“我怎么舍得杀你?”龙池突然松开虎口,“你我之间注定惺惺相惜,怎能自相残杀。”
荏染剧烈地咳着,直到嘴角溢出血迹,在面纱上洇开点点桃花,她的脑袋发沉,只觉得龙池的话从未像今日一般难懂。
龙池的眼神落在她泛红的手腕上,利落捏了个定身决,免得她挣扎得更痛。
荏染憋了满胸膛的怒气,却又被定住,全身气血上涌,让她额角青筋暴起,原本清澈的眼底血丝密布。
龙池好似怜爱地,一边用掌心顺着她的发梢,一边讲着,
“告诉你一个秘密,凌琰在寒山圣殿偷读天运策,得知神器能御极天,是我一手安排的。”
荏染闻言一惊,浑身却动弹不得,更将她满脑子的惊惧放大。
眼前之人,像一直伏在暗处的猎手,收网之前,才大发慈悲地告诉掌心的猎物,他都用了何种陷阱。
“凌琰果真上钩,杀了漆子休夺了神器,拿灵希砸了昆冈,这才让你,赢了一局,”
龙池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只可惜,他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
“不,”龙池突然改口,“凌煦的存在恰到好处,我不仅能杀她,还能折辱她,让她绝望,让她痛彻心扉……就像这数年,她吃苦受辱,总该有些了悟。”
荏染木然地看着龙池平淡而冷静地说完这番话,这些毒辣的算计仿佛并未带着任何敌意,不显得他阴狠,只让他像寒山上亘古不化的坚冰,冷酷无情却又无人能奈他何。
龙池解开缚住荏染双手的绳索,“乖一些,我带你去瞧瞧,你是如何赢下终局的。”
他小心地为她擦干眼泪与血迹,整好衣装长发,将荏染轻飘飘的身子打横抱起,
“这具身体心悦于你,你应当很开心罢。”
龙池调笑两声,捏决与荏染消失在原地。
——
距北疆不远处的荒漠之中,鬼信众像迁徙的兽群,蔓延数座沙丘不止。
他们目光呆滞神情木然,衣衫早就在与同类厮杀中变得破碎褴褛,发间指缝沾染了啃食扭打间迸裂的鲜血。
面对一望无际的戈壁,任是谁都会觉得难以翻越,而他们早已像是摒弃了这些,因漫无目的而不知疲倦无懈可击。
……
“这些人——”
凌煦望着通天镜中的景象,不禁哑然,“似乎像是人魔?”
“这其中或许混有人魔,但一夕之间,所有信众都成了这样,恐怕是——”
“有人在香火中动了手脚。”凌煦见灵希顾忌他的心情,所幸自己挑明。
灵希轻笑着摇头,“若是我,就该放任这扰人心智的香火日复一日燃着,不知不觉侵袭更多的人,而不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甚至毁了香火鼎。”
听闻灵希的思量,凌煦颇松了口气。方才他险些关心则乱,真的疑了凌琰,还好,他凌家没有一错再错。
“惯会用香的,唯有荏染,可我倒是看不清,她意欲何为。”
灵希说到此处不由将眉头紧锁,不知到底何处出了变数,终归是夜长梦多。
“魔族为何会让信众直捣北疆,不应攀上天梯攻上天门么,难道是为了,浊牢?”
凌煦细数各种可能,却越发觉得荒谬。
也许是凌琰毁了香火,是魔族都无法算计的一环,才让事态发生地如此突兀。
凌煦的推断将事态的严峻推向了另一重高峰。灵希正思量时,却好似突然感应到什么,猛地阖上双目——
通天镜上的画面急剧变化,直至定格在昆冈之外。
“仓术!”凌煦不禁惊呼出声。
灵希缓缓睁开双眼,看着一团黑气从结界中向外渗透蔓延……
决战将临。
此刻,灵希恍惚地,好似又听见极天深处极静的低鸣,连身体都开始像从前日日打坐一般僵硬……
是极天,极天在逼她回去。